子川:“没有想法”的飞弹——细读沙克诗《鸽子死了飞翔不停》

2013年05月26日 14时56分 

  “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是《鸽子死了飞翔不停》中的诗句。把一句诗从一首诗中抽离,从一本诗集中抽离,有时反而容易理解。

  经验告诉人们,瞄准器,枪膛,弹道,抛物线,弹着点,都在营造一个共同的想法:击中靶子。而子弹的飞行方向被这些想法所规定。那么,这枚“没有想法”的子弹,它的飞行到底是一种他在还是一种自在?答案很明确。因此,这种明确一旦被弄得不明确了,读诗的人就会在这个句子上停下来,略微想一想,想过以后,觉得自己似乎被诗人的智慧戏弄了一下。然而,诗歌并不是单纯的经验,诗人也并没有真的想戏弄读者。“被”飞出去,为击中靶子的想法所左右,从而夺取一个个具体生命的飞行的子弹,它可真是无辜的。这里还有一个简单的生活经验:在人们的行为中,往往会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被”动物,由于不为人注意,它们常常被遮蔽。

  显而易见,抽离出来的这句诗,具有更大张力。

  下面来细读这首诗:

   《鸽子死了飞翔不停》

  飞在看得见的地方

  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

  听听鸽哨的声音

  就知道那点距离与人心多么接近

  它唯一的死法和人一样

  收敛翅膀,闭上眼睛,肌肉僵硬……

  不像死人,它不会腐烂

  它留在空中的飞翔一刻不停

  开头两句“飞在看得见的地方/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写得很有味道。前一句“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的张力,前面已单独做了评说,它与“飞在看得见的地方”组合成一个诗节,阐说鸽子的飞行是一种自在,而子弹的飞行则是他在,非常机巧,尽管“飞在看得见的地方”并非鸽子飞行与子弹飞行的最本质差异。倒是“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的提炼与应用,在这节诗,乃至在整篇诗中,凝结浓郁的诗意。从诗的步律来看,开头的两句诗,它的句断与音步显现出很浓的现代诗味道,“飞在/看得见的地方/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

  诗的第二小节“听听鸽哨的声音/就知道那点距离与人心多么接近”。承接上一节,诗人把鸽子飞行与人联系起来。“鸽哨”与“人心”是一个什么样的距离?二者在什么谐点产生共振?需要略微转个弯想一下。当然,对于一个有新诗审美经验的读者,他或者她,很容易就用“飞翔”或“飞翔的愿望”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样一想,“鸽哨”与“人心”确实只有“那点距离”而且是“多么接近”。这一节的音步,依旧佳好,且与前一节的步律,有着极其自然的参差变化。

  第三个诗节,开始出现一点阅读障碍。“它唯一的死法和人一样/收敛翅膀,闭上眼睛,肌肉僵硬……”首先,对于鸽子而言,“唯一”的到底是什么死法?终老死亡?被猎枪击中?被老鹰捕杀……自然界的任何生物,死是唯一,而“死法”则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不能确证鸽子“唯一的死法”,“和人一样”的比喻就经不起推敲,也无法在喻体与喻物之间建立对应关系。读到这里,我最先想到的,会不会是把“死”与“死法”这两个不同概念混淆了?我甚至还想到笔误与刊误。我在“唯一”和“死法”这里,努力解题并一次次闯关,我知道我必须弄明白这一点,才能找到与被喻物“人”的对应关系。我的努力似乎没有成功。

  第四个诗节,也是最后一节:“不像死人,它不会腐烂/它留在空中的飞翔一刻不停”。紧接前一节的“和人一样”,这一节又写到了“不像死人”,还是鸽子与人的相喻。那么,在什么地方“它”(鸽子)不像“死人”?作者回答:“它不会腐烂”。问题又来了。如果指肉身,鸽子和人一样,都将面临腐烂。如果指超越肉身的东西,“它留在空中的飞翔一刻不停”,那么李白、杜甫的诗歌至今也没有停止传唱呀?!因此,作为被喻物,这里引入的“死人”又似乎不是很妥帖。

  尽管我在第三小节开始阅读受阻,在第三、第四小节产生了一些阅读疑问,并不妨碍我对这首诗音韵、步律、节奏的参差及其所包含的现代诗形式美感的欣赏。另一方面,一首四小节的诗,如果也有起承转合的安排,第三第四小节无疑是重要段落。这两个小节在喻物喻象方面一旦出现疑问,整首诗的质地就变得疏松起来。

  作为一个写诗人,读诗时,我常常会去设想一下创作的发生。比如眼前这首诗,创作过程中,作者到底怎么想的?我很想知道,我肯定无法知道,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创作的发生,作者也未必能真的知道自己到底在怎么想。但作为一种职业习惯,面对文本,我依旧会尝试从创作发生的角度去想一想。当然,这只是我对创作发生过程的兴趣与猜想,与作者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在某一点上竟然与作者的想法暗合,充其量只能说所见略同。

  沙克无疑是一个写诗多年却又始终保持新锐之气的诗人。他的新诗集《有样东西飞得很高》充分体现出他的这种锐气。我目前细读的这首诗,同样体现出这种锐气。

  除了我前面提到对这首诗现代形式意味的肯定,这首诗还充分显示现代诗写作的重要特征:对现成阅读经验的拒绝与挑战,以及“陌生化”的文本处理与表达。

  先说拒绝与挑战。滞后的课堂诗美教育及其传播影响,使传统的受众阅读经验,更接近浅抒情与泛诗化的表达。因此,拒绝与挑战,对于现代诗创作而言,无疑是必须的。尽管这种拒绝,有可能让某些偏重于传统的阅读经验,在阅读过程中被现代诗的文本一次次绊倒。

  同样需要引起注意的还有创作主体,拒绝与挑战,不能只是一种饱含激情与冲动的姿态,更应当是一种理性行为。尤其是经历了新时期以来新诗美学观念的剧变,经历三十多年新诗创作实践的创新渗透,现成阅读经验已有了重大改变。接受美学意义上的阅读经验,在自身渐变过程中,也会反过来对创作主体产生影响,并且有可能在坐标轴的某一点,与创作主体会合,完成一次像样的整编。因此,拒绝什么,接受什么,包容什么,规避什么,在什么坐标上会合并进行整编?已不再是新时期初期那种混沌状态。如果说现代诗的创作与阅读,应当且必须有一个相对确定的美学边界,这些年来,在始终向前移动的现代诗美学经验的积淀中,已渐渐明晰起来。

  再说“陌生化”的文本处理与表达。盛行于1915年至1930年的俄国形式主义,有一个核心概念叫“陌生化”。所谓陌生化就是将对象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移出,通过施展创造性手段,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扩大认知的难度和广度,不断给读者以新鲜感的创作方式。这个“陌生化”有点像中国传统诗学的用“奇”,就是让人在文本中读出“陌生”(意料之外)的效果。当然,中国传统诗学,在强调“奇”的同时,也强调“通”,“意料之外”还必须在“情理之中”。

  对一些人来说, “意料之外”的惊喜往往不易找到,那是因为他们“情理之中”的东西太多,限制了思维的发散。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则由于过分追求“意料之外”效果,会忽略“情理之中”的存在,或者说,一旦“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之间出现了背离,他们宁取前者而弃后者。

  细读沙克的《鸽子死了飞翔不停》,再对其创作发生做一些猜想,大致可以这样小结一下:作为一个具体作品,这首诗本身并不是“没有想法”的飞弹,甚或可以说它“太有想法”了。“现代诗的形式美感、对现成阅读经验的拒绝与挑战、陌生化的文本处理与表达……”它拥有几乎所有现代诗的观念、技巧,以及写作经验。譬如击发子弹,自瞄准器始,枪膛、弹道、抛物线、弹着点,都有一套完备的测量与计算。只不过,从最终效果来看,距离击中靶子,尚欠精准。这是文本阅读留给我的些微遗憾。

  2011年5月15日星期日

文章来源:江苏网络电视台 责任编辑:高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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