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土与星辰之间
文 | 蔡永祥
翻开陈锦江先生的短篇小说集,仿佛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腥甜、灶火的温热,以及那些被岁月揉皱却又倔强舒展的生命褶皱。这位曾拉过石头的搬运工、执过教鞭的民办教师、扎根乡野的基层干部,用半生行走于生活褶皱深处的作家,以文字为犁铧,在平凡人生的沟壑间开凿出动人心魄的文学矿脉。
一、扎根泥土的现实主义镜像陈锦江的作品始终匍匐在生活的土壤里。
《在阎王山挑柴》里,为生活所迫,他要爬“一华里多长的陡峭路段”,母亲看了他被汗水玷污的黑花脸,和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又看了他肩上被磨破的皮,噙着泪水说:“快去洗澡歇着吧。”生活的艰难和母亲的爱,让人感动;《老朋友》中,石志友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和石志友曾经都是县水泥厂一个车间上班的周诚、成信、倪义,他们四个,是老朋友,特别是倪义曾经得到过石志友的帮助,而当石志友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急需要用钱的时候,周诚、成信,两个人想方设法筹钱帮助,而倪义(谐音离义)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选择了逃避。人性的卑劣纤毫毕现,这是现实生活的翻版。这世上总有人懂得感恩,总有人忘恩负义,总有人背信弃义,道出人性在不同状况中的真相。这不仅仅是写到小说中那么简单,却是人世间的修罗场。
这种“贴着地皮生长”的写作姿态,这些浸透汗渍的细节,堆叠成中国乡土社会的微缩景观,让他的小说具备了纪录片式的肌理。这些庸常随时会湮灭的细节往往被忽略,而这往往就是文学情绪中的灰烬或开始燃烧的壮美和声。这些饱含深情的细节,在本地《镇江日报》《京江晚报》刊发时便引发读者“照见自己”的强烈共鸣。
二、草蛇灰线的叙事智慧这看似平实的白描手法,陈锦江深谙短篇小说“秤砣虽小压千斤”的结构之道。
《呼噜声》里,惠佳与进贤的爱情,因为姐姐婚姻的不幸使得她相当谨慎,又通过两个人同时帮助孤寡老太埋下心灵相通的伏笔,再通过发小受益的误解,戏剧性地彰显了两个人真诚的爱。
《样子》虽短,但把苏所长和小王写活了,苏所长“用小棒儿剔着牙”,然后“板着面孔,手指笃着桌子”训斥小王的样子,以及“小王一边说着一边偷看苏所长脸色”的细节描写,特别是苏所长“喉咙里像被自动弹簧卡住,他解开小褂纽扣,敞开怀,在室内来回踱步,又索性打开窗户,看着远处源源而来的卖粮车流,默默沉思。”一连串的动作描写,给这篇短小说增添了不少魅力。
《作画》里,生长在农村的惠渊,上小学时就酷爱画画,可家里穷得连买笔墨纸张的钱都没有。他的妈妈上山砍柴卖,“惠渊知道野外的蝉衣、蛇蜕是药材,可以卖钱,于是在各村及山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任何困难都没有能阻挡一个少年对艺术的追求,最后惠渊还是成了光环缠身的画家。
《红包》里,从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到强行送红包,到红包被退回。以上“草蛇灰线”的写作手法,使他的作品在有限的篇幅里迸发出绵长的艺术张力,恰似江南老茶,初品清冽微涩,细咂回甘。
三、日常言说的叙述方式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化解人世的锁链,以怎样的力量抵达我们生命中最脆弱的地方,让人警世般醒悟。只有最朴实的语言出现,如同春秋四季,迎接每一个季节的到来,接引万物万灵的风水。
镇江地处吴头楚尾,介于历史上几次士族南迁,镇江曾经接纳了数十万北方士族,因而镇江语言有了南北交融的气韵,独树一帜地迎接南来北往的过客。其实每一个有地方特色的写作,会与迁徙有关,每个作者的内心都有一个流动着的故乡,文明的发展才有源头和未来。作者将镇江方言和江淮官话有机融合,将日常的口语炼化,熔铸于叙事肌理,于平凡中显示出较为独特的语言质地,这样的言说,既保留了乡土话语的鲜活气韵,又通过文学提纯避免了地域局限。
《养猪风波》中王组长“人人有责我懂,要去你先去,你是村主任可一竿子到底,我这磨子小怕是压不动。”“这猪粪臭气,跟村上人做饭烧火比,只不过是大牯牛身上拔根毛。”“一点猪尿等于是蝉虫撒尿,我家菜地施肥还不够哩。”
还有其他篇章中,诸如老话说:“价高伤民,价低伤农”;俗话说:“法律可宽大,栽秧季节不饶人”;“锅巴,浇上一层番茄汁,一阵噼噼啪啪,人称‘轰炸东京’”等等,这些俚语俗话,这种“带着露水的语言”,在普通话书面语的框架内彰显野性的生命力,达到雅俗共赏的审美平衡。
四、烛照人性的温暖光晕在冷峻的现实描摹之下,陈锦江始终保持着对人性温度的虔诚守护。
《父亲》一文中,通过锯树、采黄沙,带病耕田,一个正直、善良、勤劳的父亲,跃然纸上;《锅巴惹祸》中,“为不让母亲看到我吃面条时的痛楚,我把灶房门关上,伏在桌上慢慢吃。母亲从门缝里看到,偷偷抹眼泪。”这些,都完成了对亲情最朴素的诠释。
《欠条》最后,父亲叮嘱乐义说:“要与人为善,待人要宽容,你容别人一条路,就是给自己留一条路。”《老左运客》中,笔者从市区回农村老家经常在镇上碰到他(老左),与他攀谈几句。一次问他:“你心善待客,车次跑得多,累吗?”“不累,我心态好,客人多了,就让同行运,知足常乐!”这些语言,让贫困年代对善良的坚守闪耀出动人的光芒。这种不刻意煽情却直抵人心的情感处理,源于作家对生活本身的深刻敬畏——他笔下的人物从不高喊口号,却在锅碗瓢盆的磕磕碰碰中活出了生命的庄严。
五、突破与超越的可能空间若说尚有提升之处,主要在于对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描写还不够,如《作画》中,对惠渊自己如何喜欢画画,家境困难,内心如何思考着改变现状等等,在心理纵深的开掘上,若能以更大胆的现代叙事手法(如意识流或超现实元素)进行突破,是可以打开新的艺术维度的。此外,市井人物画廊中,若能增添更具时代典型性的新形象(如返乡创业青年、快递小哥、电商主播等),将使作品获得更广阔的时空穿透力与升华。
陈锦江的创作轨迹,恰似他笔下老石匠敲打的青石板:每一道纹路都沉淀着生活的重量,每一声脆响都回荡着生命的倔强。这位市级劳模作家,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握紧笔杆,在基层经验与文学想象的交界处,凿刻出一方属于平凡英雄的精神丰碑。期待他在保持现实深度的同时,向着人性的星空更深处探索,让那些扎根泥土的故事,生长出更多触摸星辰的枝桠。
是为序。
(蔡永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镇江市政协文化文史委原主任、镇江市作家协会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