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是用小说写诗的人。她的诗句诞生于南方以南的海岛、人迹罕至的山林、地心深处的矿岩,又在世纪末的大学校园里昏昏欲睡。这一次,她应玫瑰之邀,来到诗人们中间,为燃烧的玫瑰献上祝酒词。觥筹交错,火光烧穿了长夜,酒阑人散,圣殿里只剩下玫瑰的残骸。她从灰烬里拣出玫瑰的骨头——那些鲜红的、翠绿的、纯白的、漆黑的、明黄的词语。她用胸口的余温去暖每一朵词,直到它们再次开出花,惊醒了住在花心里的精灵。面容苍老的精灵用最稚嫩的童声吟唱:“玫瑰,哦纯洁的矛盾,幸勿在许多眼睑之下睡去。”[i]
一、“他是住在词语里的人”
《玫瑰之宴》沿用了小说家制作空间的古老技艺,开启了一场流动的盛宴。与以往的作品不同,孙频放弃了掘地三尺、翻江倒海来创造边缘地带奇幻景观的叙事策略,而是选择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的两室一厅作为设宴地点。“小小的客厅挂着两只火柴盒大小的卧室”[ii],没有阁楼、也没有地窖,小说家刻意用最窄小逼仄的建筑空间通达比宇宙还浩瀚的语词空间,那是诗人真正的居所,开满了无尽的玫瑰。
小说将流动的时间投入诗人的家宅,以“我”一次次参加玫瑰之宴观察到的空间的隐秘变化,隐喻人物内心的成长,也见证诗如何在时间里复活。“我”第一次来谢小如家,房间里“太多的书”和“风干的玫瑰”交相辉映,理性智慧和浪漫激情共筑成诗人的居所;后来,在谢小如的鼓励下,“我”开始写诗,随着投稿都石沉大海,玫瑰的尸骸也越堆越多,直至陈梅出现,玫瑰“已经把整个屋子织成了一座玫瑰之塔”,“看上去巍峨而阴森”;而当“我”最后一次赴宴时,谢小如用玫瑰花瓣做成纸,献上了《玫瑰诗集》。由诗人心血浇灌的玫瑰之塔终于建成,它通往时间的尽头——另一个只属于词语的永恒世界。
然而,小说也反复提醒我们,在登塔的过程中,大部分诗人都会失败,轻则被锋利的词语割伤,重则坠入深渊,下落不明,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拥有不朽的姓名。孙频曾说过:“我是小说落在世间的一个影子……我的生活不再是独立的生活,而是寄生于写作之上。”[iii]小说家骄傲又悲怆,虔诚得几乎不合时宜,她早期的小说人物也多与生活格格不入,因饱受现实摧残而被她偏爱。她珍惜在伤口上撒盐得到的疼痛,那是她惯常确证信仰的方式。
不过,在《玫瑰之宴》里,诗人的写诗行为已经承载了比献祭艺术更丰富的意义。生活不再是写作的附属品,恰恰相反,写作是为了治愈生活,写诗是人所修炼的“与恶与苦难与羞辱相处的技艺”。因而,小说真正要讨论的不是艺术家和艺术的关系,也不是内心世界和外在生活的分裂,而是真实的人如何在世界上生存、如何面对自我的问题。
写出诗人为艺术牺牲的高贵不难,难得的是承认诗人作为人的不完美,袒露“当我们被允许在盛大中穿行时”,会因为对抗世俗而不快乐,因为不体面的生活而痛苦。与史诗中一往无前的英雄相比,《玫瑰之宴》生长在矛盾、怀疑、忐忑的土壤里。每一次宴席上,“我”、王魁、陈梅几乎都在质疑诗人的选择,我们反复控诉不堪负重的牺牲,就连“文学教父”谢小如也免不了惶惑,他忍不住给“我”和陈梅塞钱,因为潜意识里,就连他也觉得我们配得上更体面的生活,现在却因写诗而变得可怜。
被诗歌蛊惑的人,并没有对世俗不幸的豁免权,相反,他们因超出常人的敏锐而更易受伤。王魁丢掉安稳的工作,陈梅锒铛入狱,“我”顶着古怪的蘑菇头,孤身在人群里流浪,小说如实写出了成为诗人的代价,又以这种代价为养料,催化每一朵玫瑰的开放与凋零。诗人想要甜美的爱情、稳定的工作,希望心血之作能被看见,这是人最真实的欲望,也是玫瑰的生命力之源。孙频有意用粗粝戏谑的语调解构主人公的悲剧所引发的崇高,将肉体的饥饿与写诗的冲动并举,她调侃中文系的女生每天的早饭是单调的馒头,安排陈梅啃着油乎乎的鸡爪,反复吆喝“吃排骨吃排骨”;也毫不回避诗人的私心和投机,设定谢小如因诗歌获奖从矿工变成大学老师,让象征诗神的自闭症儿童安安送给“我”一份安稳的有编制的工作。因为这一次,小说家允许她的人物与生活和解。
可以认为,《玫瑰之宴》在生活空间与词语空间之间修建了一座玫瑰之塔,塔身上刻着:“诗人是居住在词语里的人,词语的份量要用玫瑰承载。”
二、“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玫瑰之宴》以“宴”为名,在小说内部聚合了三种类型的共同体:首先是围绕谢小如的家宅形成的诗会共同体,作者以《西游记》师徒西行比喻四人的诗歌朝圣之旅,然而唯一践行诗人生存方式的“赵青”只是谢小如虚构的,并不存在真正的文学教父,在“八十年代那种逢人谈论诗歌和文学的酒神精神”[iv]退场之后,诗人注定无法以集体创作的方式获得成功,只能各修各的道,各念各的经,诗会共同体面临解散的风险;其次是产生在校园里的舞会共同体,代表了浪漫爱情和无畏青春,“我”分别在舍友和陈梅陪伴下参加舞会,前者如骄傲的舞后征服她的国王,后者则强悍如女王,搂着并不存在的舞伴驰骋舞池,她们同样踩着音乐的节拍从喑哑无名中跳出;第三种是基于女性性别形成的玫瑰共同体,由“我”、陈梅、王魁以及无数个女生缔结而成。玫瑰象征浓烈的爱,集柔美娇艳与野性张扬为一体,也指向小说里为写诗而活成异类的女人们,她们渴望爱情,却总孤身一人,迷恋诗歌,又因写诗而不幸。作者用“玫瑰部队”形容她们,寓言了玫瑰们将像战士一样反抗庸俗、偏见,同时也与自身的孤独、自卑、软弱缠斗周旋。
早在“小城女性”系列(《天空之城》《白貘夜行》《狮子的恩典》)里,孙频就成功塑造了性格各异的女性群像,她们或热烈深情,或柔软冷清,或以身饲爱,或离群索居,共同的特点是“身在荒芜又不断向上”[v],在同一时空下演绎女性命运的千万种可能。然而,在《玫瑰之宴》中,“我”、王魁、陈梅却构成前世今生的镜像,她们是过去与未来的重叠,“我”看着两位师姐,仿佛看见被水晶球预言的明天,陈梅、王魁则从我的身上填补了被偷走的往日。小说写道:“镜子砌成的迷宫,我看不到自己,又觉得自己无处不在。”
值得注意的是,“我”和陈梅同时参加了诗会和舞会。舞会作为诗会的对照,主角从来是玫瑰一样青春靓丽的女孩,“我”只能顶着蘑菇头坐在角落,既期待被邀请也害怕被关注。舞会上,室友飞舞的长裙像一朵绽放的玫瑰,节奏的单调或重复、音符的连续或间断重置了新的时间秩序,与诗歌对时间的改造一样神圣庄严;陈梅则化被动为主动,不再等待男性的赏识光顾,裹挟着“我”旋入舞池,她想跳舞,就轰轰烈烈的跳,她是可以踩着高跟鞋爬山的女孩,是从未被驯化的玫瑰。诗会上的玫瑰则是经过时间风干的,水分蒸发后,玫瑰露出坚硬的骨头,撑起了陈梅在狱中写出的诗句、王魁流浪的生活,以及“我”反复的自我拉扯。在诗歌里,我们培育了自己的玫瑰。
舞会与诗会没有贵贱之别,《玫瑰之宴》选择“玫瑰”成为贯通这两类地点共同体的标志物,表明小说家既承认世俗的欲望之美,也承认虔诚的信仰之美,她所要赞美的是一切拼劲力气绽放的女性,她们分享着共同的命运,而这又进一步充盈了基于共同性别处境形成的玫瑰共同体的内涵:“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她就是完美,是柔软的词汇/被事物的文本所包围。”[vi]
三、“所有的损失只是失掉我们自己”
熟悉孙频小说的读者会发现,她近年来尤其偏爱“冒名顶替”的情节设定:《天体之诗》里,李小雁冒领了杀人者的罪名;《雪隐于雪》里,张水妙偷走了属于慕连的故事;《地下的森林》里,张云飞冒用梁帅的身份领走抚恤金;《玫瑰之宴》里,谢小如把集体创作的诗当作自己的独著参赛,借此改变人生,又假托不存在的“赵青”为第六个诗人。
表面上来看,刻意模糊主人公的身份是小说家制造悬念的写作策略,对人物真实身份的解密,即从“不是谁”到“是谁”的验证过程,构成推进叙事发展的重要线索或拆解小说机心的关键;但从更深层面考量,孙频反复采用“冒名顶替”的叙事模式,其实与她一直以来用小说探寻人的本质和存在意义的文学观是相呼应的。她的小说几乎都可以被视为对“我是谁”这个命题不同角度的回答,主人公身份确认的过程是人的主体性生成的过程,也是小说家以小说通晓自我的过程。
而《玫瑰之宴》的特别之处在于,谢小如的“冒名顶替”只是情节设置上的一个伏笔、暗扣,尽管孙频的设计称得上“匠心独具”,她让真实存在的“谢小如”代表了生活虚假性的一面,并以“冒名顶替”加深了这种表里不一;又让虚构的笔名“赵青”代表了诗歌真理性的一面,完成了谢小如消失而赵青出现的置换,真与假在事实层面与真理层面的对立撑开了小说的张力,但故事真正的主人公不是作为导师的谢小如,也不是锋芒毕露的陈梅,而是对读者毫无秘密、完全袒露心声的叙事者“我”。真正构成叙事线索的也不是对赵青身份、陈梅入狱原因的揭秘过程,而是“我”这样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精神世界的成长。
叙事者“我”对读者来说始终是透明的,读者可以清晰地看见在经历一次次聚会、一首首诗歌日积月累的滋养后,“我”的心灵变化和成长曲线,并且小说始终以“我”的眼睛去观察谢小如、陈梅、王魁、安安这些人物,而所有对世界的发现最终又回归到“我”对自身存在唯一性的确认上。孙频说:“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作家们可能会发现,所有人与世界的关系其本质仍然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vii]
虽然叙事者戏称女诗人们是“玫瑰部队”,但这种共同体的建构是为了突出她们内在精神气质的一致性,这是玫瑰从人群中被识别出来的唯一标志;诗人们曾短暂地为诗歌而相聚,但终究“我”的成长是通过分离完成的,在盛宴散场,属于玫瑰的长夏凋零之后,“我”才重新找回了写诗的能力,学会与另一个不认识的自己相处。
正如小说家们早就预言的,一个新的世纪已经来临,“孤独正在失去它所有的不确定性,接近它的结局”,“那就醒来,读书,给玫瑰写长长的信”。[viii]
【注释】
[i] [奥]里尔克:《墓志铭》,《里尔克诗选》,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13页。
[ii]孙频:《玫瑰之宴》,《收获》2025年第3期,小说原文引用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作注。
[iii]孙频:《我是小说落在世间的一个影子》,“江苏文学”微信公众号2022年9月7日。
[iv]孙频:《棣棠之约》,《钟山》2022年第4期。
[v]孙频:《对话作家孙频:写“小城女性”,带有寻根的意义》,《读者报》2024年5月16日。
[vi] [奥]里尔克:《玫瑰集》,《里尔克诗全集》(第四卷·法文诗全集),何家炜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87页。
[vii]孙频:《给万物命名,是作家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权力》,《文学报》2023年7月10日。
[viii]“孤独正在失去它所有的不确定性,接近它的结局”出自卡夫卡,转引自[美]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童燕萍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28页;原句“那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出自里尔克:《秋日》,北岛译,转引自北岛:《时间的玫瑰》,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