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夏学海
说是传奇,其实无半点虚构,仅仅是富有传奇性而已。
他小学只上一年半,闯过两关考试,一举被上海师范学院录取。毕业后破例分配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那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校对中就有我国第一个使用西方标点符号的汪原放先生,组长是著述《梦溪笔谈校证》的专家、法国文学院院士胡道静先生,与刘静生邻座的是大骂胡风的胡风分子梅林先生;在编辑室的工作人员中还有戴望舒的前妻穆丽娟。刚入职,刘静生随大家叫她“小穆”,他笑对刘静生说:“我是你阿姨。”
在上编所工作一年多,上海电影局又从古纸堆里把他挖掘出来,安排到编剧组。他虽然执手编写过三个剧本拍摄上映和付梓,但他坚决否认:“集体创作”,与个人无关。他以编辑为业,业余写出12本专著。退休前又主持编写初版300万字的《江苏文学志》,他撰写的《总论》获奖,得到一笔数万元不菲的奖金。
前几年,省作协组织人员,搜集他散见于各种报刊未成册的文章,编成《刘静生文集》上中下3册,约80万字。
他写李商隐的专著两本,《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李商隐爱情诗觅踪》,约40万字。
他研究江湖现象、黑社会内幕与民间迷信,写成专著4本。
我戏言:“刘老,您集大雅大俗于一身,实属当今奇才。”
他坚决否认。说:“北京电视台曾这样介绍我,我说,自己只是爱好者。”
刘老说得很认真,他总是这样认真看取自己,谦逊对待过往。
俗话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茫茫人海中,人与人的缘分就像大江小河中的浮萍,看似各自漂泊移位,却又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间比肩接踵,互有交汇。
我与乡贤刘静生先生的缘分,虽然有点奇妙性,但还算不上传奇,用他的话说只有常规,没有奇迹。
跨越时空的微信相逢
刘静生的老家在沿海旧黄河北三套,我家住五套,相隔约6公里,同属运河镇,可是相见这位老乡时,他已经鲐背高龄,我也年成古稀。
我们和刘老的交流,是在前几年疫情期间。
我和滨海大套的一位律师文友都是在网络上结识刘老,在他的倡导下,严律师组建了一个“滨阜响文学群”,就这样我们在群里经常相遇了。
从微信聊天中,我们知道刘静生1936年出生,1960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编剧,《雨花》杂志编辑,taptap下载的游戏创研室副主任,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作为文学爱好者,我立马萌生一个愿望,想找机会去拜访他,带着好奇心,终于等来了机会。
乙巳年春节前夕,刘老转发了一篇网络上的乡愁短文,内容大概是:“春节的伟大之处,在于一个国家能不分天寒地冻与春暖花开的地域,居然这么自然、情愿、真心实意地加入如此重大的一次盛典,每年一次,从不间断,它的凝聚力到底在哪里呢?”
这就是家庭中亲情的力量,让中国人能够自觉地遵循着人伦的大道,它大于宗教,大于政治,大于金钱,不管家在穷乡僻壤,还是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都要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往家奔,谁也阻挡不住中国人回家过年的脚步。
习俗的认同,是生活状态的一致性体现,长久生活状态的融合,势必形成共同的集体人格,从而构筑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价值观念。任皇权更迭,王旗易帜,中国人回家过年滋润亲情的初心始终不改。“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中国人对宗族血脉的寻根问祖。
刘老说,难得的短文,特别是自愿,家,虽然遥远,但亲切,将春节的内涵写到了人心的深处。
节前议论节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一直在后台没有发声的严律师的文本框里突然冒出了几行字:“我们都是同乡,年前我邀请大家和刘老一起聚聚。”
在严律师的倡导下,我和刘静生的第一次见面是2025年元月25日,距离春节仅有4天时间,地点在“南京古南都老广东酒楼”。按刘老的话说,这是一次老者的相聚,热情点着的乡愁在燃烧。
我们怎么称呼刘老呢?前辈、作家、老师、先生。严律师说:“乡贤”吧,品德、才学为乡人推崇敬重,刘老正合。“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
乡贤刘静生虽已年高,但是他一米七上下的身子骨,在岁月风霜的浸染下,抗拒了老态龙钟,仍然健壮挺直,丝毫没有弯腰屈背。我坐在他的旁边,他悄悄地对我说:“别看我年纪大了,我的牙齿尚全,‘佳处毋需携杖行’,只是‘白发欺我奈何’。”
席间,大家互相作了自我介绍,彼此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和了解。
话吐真心谈苦乐,杯摇醇酒叙春秋。
刘老向我们赠送了他的著作《刘静生文集》《李商隐爱情诗觅踪》《当代江湖秘录》。我向刘老回赠了追忆张黄六工委书记陆玉山的长篇报告文学《草根书记》和百岁新四军老战士周仁甫传记《老兵仁心》。
省府机关干部唐培军先生信口吟咏《五律•春节》一首:
昨日他乡客,今朝故里人。
关山千万重,团聚贺新春。
经历风和雨,乡愁慰风尘。
推门望沃野,欣见麦苗新。
月黑风高时痛楚离乡
这次聚会,刘老的生平成了大家颇感兴趣的话题。席间,他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讲述了7岁随母投奔上海姨母家的往事。
史载,“1939年3月1日,日寇第五师团步兵第二十一联队在空军第八飞行队的掩护下,分乘20余艘炮艇,越黄海,在响水小蟒牛登陆,国民党军闻风而逃,日寇很快占据了灌河一线重镇陈家港、响水镇、小尖镇和旧黄河一线的交通要道……”铁蹄下的三套人生活可想而知。
家境虽然殷实的刘静生家,也难抵兵匪之患。就在这时,隔断十几年音讯的上海近亲,刘老的姨母竟寄信来,希望他们母子去上海共聚。难怪在以前的微信聊天中,刘老曾这样写道:“我的家在江北响水少有人知的三套。我离开时,三套还在熟睡,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回。”
这是1944年初夏,刘静生的小脚母亲一手搀着他,一手提着裹着娘俩换身衣服的小包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离开了三套,从东坎乘船,摇摇晃晃二十多天到了上海,他们在合肥路找到姨母家,原以为她们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可能是中产之家,事实上姨父是拉黄包车的,全家三口住在只有四、五平米的阁楼上,实在没有办法再负担两个吃闲饭的人,不久刘静生母子就流浪街头了。
刘老回忆说,记得我后来到虹口,在犹太人的难民区第一次乞讨,开口之难难于青楼人破处。犹太难民是受国际救济总署救济的。听别的小朋友说“哈啰,面包”,他也学着说“哈啰,面包”,难民营里的难民竟然也把面包和黄油,施舍给了中国乞丐。
关于苦难,刘静生没有多说。他向我们叙说了小时识字的过程。四岁时父亲就教他读书,很快“上大人、孔乙己”都能背上,接着又教他“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也能背出来,一年多下来,他已经能背出《千家诗》中的十几首诗,但一个字也不认识,文盲。
后来,母亲在荐头那里找到一份住家女佣的工作,主人是国民党军一个少将军官,他们家住的是一座小楼,少将一家住二三层,一层住着他们娘俩和一位来自西安的女学生董小姐。董小姐叫他“小弟弟”。相处一段时间,董小姐知道刘静生不识字,即对他的母亲说:“小弟弟这么大了,不读书,不识字,将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在刘老母亲心中,更是沉重的难题。
怎么办呢?母亲只得叹气,无可奈何地说:“将来凭力气吃饭吧。”
过了几天,董小姐买来纸、铅笔,还有两本书送给他,一本是三年级的语文,另一本是二年级的算术。说:“你早该识字了,现在不能从一年级学起。只要你认真学,我帮你,没问题。”董小姐每天晚上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教他语文和算术,不但要求背课文,还要求默写。从此,刘静生才识字,还会做算术。
和董小姐相处大约几个月的时间,有一天,董小姐说:“我要搬走了,以后你只能自学了,遇到困难找人请教。”第二天,董小姐真的走了。他们母子至今也不知道董小姐为什么走了,她到哪里去了。难怪刘老的“文集”中有这样一篇深情短文:《董小姐,您在哪里?》
董小姐走了。刘静生的文化水平也就停留在半本三年级语文,半本二年级算术上。
后来,刘静生的母亲几经周折,进了被服厂做工,刘静生也有机会进了厂办子弟学校读书,费用全免。报名入学那天,老师问他读过几年级?
他回答:“我读三年级语文,二年级算术,算读过几年级?”
老师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他随口把三年级语文第一课背了一遍。老师见他背得很流畅,当机立断,录取刘静生读四年级。那是个初小,休学半年,又考上一所高小,读六年级下学期,共用了一年半时间,拿到了一张高小毕业证书。
高小毕业后母亲无力供他读中学。“我入读大学前近乎绝望,是一个社会闲杂人员,指望别人介绍工作无望,只剩下考大学一条路。”到了1956年,已经19岁,达到了高考的年纪,但仅有小学一年半文化,怎么能参加高考呢?
“通过自学一定能考取大学,那多是吹牛,哪来的自信!可是,我只能默默地向前,总能贴近目标。”刘老说。
没有学历要过两道关,先得考取同等学力。所谓同等学力考试,上海市授权几所名高中,开办一个月的复习班,招有高中学历的社会青年持成绩单,通过考试入学复习,复习后参加同等力考试,及格后发同等学力证书,可参加高校统考。
高中成绩单哪里来呢?刘静生所住的弄堂里有一位比他大几岁的姓谢年轻人,他是高中毕业生,慷慨地将自己的高中二年级成绩报告单涂改成刘静生,让他去参加向明高中的考试,考试合格后,刘静生通过一个月复习,拿到了“同等学力”证书。
刘老说:“很不幸,谢姓高中毕业生与我同年参考,他落榜了。可能他的志愿过高。我是有奶就是娘,上海师范学院是第一志愿,一举成功。”
刘静生入学后,即向师院坦白交代借成绩单的事,师院也未追究,政治辅导员找他谈话说,你真聪明,你入学考试成绩蛮好的。
刘老说:“在大学里,我如鱼得水,认真学习,作业经常被老师表扬。但是,在那批‘白专’的年代,出于智慧,又不敢在考试分数上显示自己。毕业前,唐诗专家马茂元教授对我说,我若有权,肯定留你当助教。”
可是,在大学里因为成分的原因,三次争取入团未获批准,但他下决心以认真读书充实自己。刘静生说:“当时,我在报纸上只发表过几行诗及短文,就将我分配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连自己也感觉到意外。”
现在,刘老回忆:“不然,一个小学都没有完整读过,又无任何家庭背景的苏北人在上海,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是卖苦力的下只角(棚户区)人。
在我们交谈过程中,刘老重复最多的话是:回顾此生,平庸,但尽力了。在250名同届学生中,我不算丢脸。虽因三请入团未遂,政治生命死亡,但我生物生命尚在。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人生呀,就是这样弯弯曲曲,谁能直线走到头!
颇具个性的评论家、作家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报纸刊物极少,当年的大学生能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但刘静生发表文章从不声张,甚至都没有人知道。
前几年,刘老的女儿替他整理物品,不经意间发现他在报纸上发表的一幅木刻剪贴。女儿惊奇地问:“爸爸,你发表过木刻!”并大声地说:“妈妈、哥哥,爸爸发表过木刻。”
刘静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年轻时,学过木刻、绘画,临过书法。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担任编辑,之后,被调到上海美术电影厂任编剧。因多次要求调回原单位,美影厂认为他不安心工作,多次下派他到各地体验生活,但是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以笔为炬,从来未灭心中的文学之火。
1975年,为与在南京工作的妻子团聚,刘静生调到江苏南京,进入江苏省文联,成为《雨花》杂志的编辑。在任编辑期间,他关心帮助基层作者不遗余力,拒绝回报,甚至连“感谢”两个字都不要,用他的话说:“那只是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我告诉刘老,著名评论家黄毓璜非常尊敬您为师。他说,人生之患,莫过于“好为人师”。事实上黄先生退休后,曾写文章回忆刘老对他的热心提携。
“相识之初,静生在省城当编辑,我在一座小城教书,因为业余写点文稿,有了通常所称的‘文字之交’。不曾想到而分明感到的是,他对我的稿件竟会有些偏爱,不久便有了署名的复函,有了些专稿的交付撰写,有了‘虽无花径可扫,尚有篷门可开’的邀约,后来,还有了为约写需得商讨的重头文稿,长途跋涉到我所在的偏远小城来,惹得别人不无道理却也不怎么容易回答地发问:什么稿子在南京就找不出个人来写?”
试想这是怎的扶抑新人的热情!
后来,黄先生从偏远小城调到了省城,成为省作协专业作家,刘静生还一如既往的帮助他,他进步很快,当上省作协创作室主任,是刘静生的顶头上司。
那么,为什么他如此尊重刘静生呢?黄先生在文中深情地写道:
“我对静生的诸多敬重,恰恰就是处置稿件不问出身,无论亲疏而唯文是举。那时《雨花》刊出理论、批评文章,作者多为‘新面孔’是个特点。他当年就来稿谈及的一些‘苗头很足’的新人,不乏渐次成绩显著,蜚声文坛者。”
可见,当年老一辈编辑对文学新人的指导培养如此至诚至真,与现在的圈子文化,利益交流,唯利是图是一个怎样的反差哟!
后来,刘静生从编辑岗位转任创作理论研究,先后写出数十万字评论文章,这里仅举一例,以观其文笔之犀利,反响之强烈。
1980年1月5日,当时的顶流作家刘心武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题目是《没有工夫叹息》,刘静生认真研读,随即写了一篇评论,对作品提出异议。他指出这个作品的人物是应时理念,不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从思想内容上看,作者的目光脱离了现实,脱离了现实中最真实的东西。他写道:
“没有工夫叹息”,把叹息看得太隆重了,他大概以为叹息也像要操一口流利的外语,需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或者像花腔女高音一样,没有嗓音基本条件是不行的。其实叹息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就像人家说没有工夫放屁,只能是一句笑话,譬如我看刘心武同志这篇文章,我就叹了一口气。叹息不需要工夫,如果社会值得我们叹息,强忍着是不好的,如果不需要叹息,那也不要无病呻吟,如果值得叹息,还是叹息叹息吧。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难道这个叹息是不值得的吗?秋瑾“徒劳流血叹无功”,她叹息历史的遗恨,不够沉重吗?我们在生活中不需要分点时间去叹息吗?果真如刘心武同志所说,因为没有工夫就不叹息吗?”(摘自刘静生文集·上册《商榷“没功夫叹息”中的虚假因素》)
评论用笔名“余 杰”公开发表后,产生广泛影响,北京一位著名报告文学大家给《雨花》总编顾尔镡写信,说都是自己人,不要再说了,刘心武那里我们也让他别说了,不要让保守派看笑话。顾尔镡到北京开会,这位大家还提到这事:余 杰,以前没看过他的文章嘛!顾尔镡说,就是我们编辑部的!噢,那位大家说,我们认识,就算他是余杰吧,代我向他问好。
我读刘静生的文章,从多方面看到他对文学批评的认真程度、高深的识别能力、评判能力和广泛的影响力。
刘老说,自己是学师范的,几次请调到学校任教未成,只得在大学兼课,退休后,还在三江学院客座讲授文艺学8年。
作为一个作家,“文有专攻”非常重要,这样才能有自己的光点,才能有与别人不同的辨识度。要是把自己的一瓢水洒到江河湖海,完全是无影无踪,同题之作,走出巢臼,难以取舍,独扛一幡是很难很难的。这是刘老毕生为文的深刻体会。
在学术研究中,他将古典诗词作为自己的探索方向,但是他并不是脑洞大开,选其广袤满把抓,而是目光聚焦,攻其一点,终成经典。他喜欢李商隐的爱情诗,不但通读李商隐所著,搜寻李商隐的交游踪迹,探索他的内心困惑,哪怕是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也从中体味出道不尽的人生之苦。他说自己写的《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与《李商隐爱情诗觅踪》两本书,只是读书笔记,还想往深处想,无家学,起步晚,年岁大,力不从心了。受李商隐影响,刘老也写过一些情感真挚的爱情诗。
在创作道路上,刘静生的思路和文本具有独特的符号,他在气功热的时候,因为曾专注于对江湖现象的研究,发现当时泛滥的各类功法,竟与许多江湖骗术异曲同工。气功是对民族素质的摧残,又远非江湖骗术所能及。我们民族素质,不能再受摧残,他叹息,“更能消几番风雨”。
他的著作《当代江湖秘录》,实际上是对风靡一时的江湖气功的挞伐。这本书出版后,立刻引起《文汇读书》和《南方周末》的注意,全文连载,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刘老曾对司马南说:“我反气功,你还是气功师,现在我们成同路人了。”当几家报刊用大字通栏“南有刘静生,北有司马南”时,刘老对编辑说:“我们只是同路人。”
刘静生有一个“逃犯”朋友,这位浙江美术学院高材生,在“反右”运动中获刑10年,不服判决的他从劳改农场逃跑,沦为“逃犯”,隐姓埋名,流落江湖达18年。刘老以此为原型,创作小说《江湖十八年》,这就是大评论家黄毓璜先生所说的“集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为一体的巨著”。
为什么刘静生开拓的江湖文化书写这样吸引读者呢?
在日后我和刘老的交谈中,使我认识到:首先是它的材料来源于生活,再就是他不同一般的写作风格,用平等视角将一个“逃犯”的18年生活娓娓道来,却又总是悬念重重,出乎其事,出乎其想。看似悠哉悠哉,漫不经心,突然画龙点睛,灵动飘逸,散发出智慧的光芒,给人哲理启迪,感悟人生无常。
中国著名科普作家、全国“反伪科学突出贡献奖”获得者孟东明先生对刘静生高度评价。刘静生也因此常常被媒体请到台前,揭露形形色色的江湖骗术。在揭露伪气功方面,他还被北京电视台誉为“与当代伪气功作战第一人”。
得到这些褒奖,刘静生总是淡淡地说:“唱大戏,第一个上台唱的都是开锣戏,小人物,后面一定会有压轴的角儿登场。”
总之,和刘老相识,我们在
阅读这位乡贤的文学作品中发现,他是一位有大情怀的作家、评论家,具有独特的眼光和不一样的思维方式。在别人看得眼花缭乱,且莫名其妙的江湖杂耍,到他那里就变得原形毕露,有的天花乱坠的江湖行话,到他的文章里则解说得赤伶伶的,没有任何可逃遁的缝隙。他的作品中饱含普及社会科学的智慧,热点性,现代性,生活性,幽默性,多方位兼顾,行文走笔,恣意汪洋,洒脱不羁。他热爱生活,善于观察发现,同情百姓疾苦,对受害者淡淡的忧伤和恨其私欲与不争,这种真情流露反而更加打动读者的心灵。他的语言来自民间,鲜活富有情趣,他的思考具备哲学高度,令人反复玩味,叹为观止。
柔肠千缕重情重义
刘老说,金庸构建武林城堡,侠肝义胆总不离恩仇。其实,家庭的亲情,父母的恩情,夫妻的爱情,朋友的友情,“人之初,性本善”的真情,是人性最光鲜的一面,也是最柔软的一面,情是关系的形态,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恩格斯语)。
古语说,人在难中望好友,君在难中思忠良。我生在中国社会动荡的底层,成长在社会变革的不平静年代。从小在上海,真正的上海人在“上只角”于我遥不可及,想受他们欺负都不够格;上海的江北人,大多集中在“下只角”(棚户区)一带乞讨,我把讨到的饭食哪怕分一口给碗里空着的小伙伴,心里都感到快乐。可见生活的凄苦,在刘老少时的心灵里种下了善良的种子,凝成了他柔肠千缕,重情重义的为人品行。
在那个年代,血统自带的“成分”是一个看不见的“笼子”,可绣出阶层价值的金丝锦燕,也可关懵展翅欲飞的小鸟雏鹰。刘老说,我是苏北荒村的地主出生,7岁时随母到上海投亲即手无分文,文盲母亲当女佣、进工厂当工人,把我拉扯大。1964年5月,上海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单位的社教组长翎路找他谈话说,根据有关文件精神和实际情况,决定将你的成分纠正为“工人”。提起这件60多年前的旧事,刘老还是泪眼婆娑,深谢国家政策的大恩。
前面写到的那位慷慨为刘静生涂改学习成绩单的谢大哥,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后来下放到安徽农村,年老夫妻俩成了“五保户”。刘老说,我能有今天,感谢谢大哥。几十年来,他们夫妇每年都要去安徽看望他们。谢大哥去世8年了,他的老伴还在,刘老夫妇仍是一如既往,每年去看望她,接济她。古人说,“一粥之恩死难忘”,谢大哥一改高二学业成绩单,即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呀!
刘静生对我说,那时,要是有人介绍他工作,他也就不会读大学了,哪怕是扫马路,也会去。他是快到18岁了,什么工作也没有,找不到工作,除了读书无路可走。原来他以为介绍工作是派出所户籍警,后来才知道是办事处。20多年前,他与户籍警老陈在上海相聚,老陈说,你搞错了,介绍工作是办事处,幸亏办事处没介绍你工作,要早帮你介绍工作,你可能是个5级工,不会是作家。
转眼,在上个世纪蔓延了10年的那场大运动开始,那时刘静生在上海美影厂工作。时间不长,美影厂厂长特伟(笔名)等一大批领导都进了“牛棚”,刘静生被安排看管“牛棚”,他对这些无罪的“罪人”平等相待,有时还偷偷塞些香烟给嗜烟如命的“烟鬼”。
运动结束,特伟每到南京,必和刘静生会面。
他曾对刘静生说:“全厂只有你没揭发过我。”
刘静生说:“特伟同志,若不造谣,现在我也想不出你有什么可揭发的。”
特伟说:“造谣的人可不少哟。”
刘静生说:“那我只是个不造谣者而已。”
一次,特伟又对刘静生说:“现在,我还觉得当年你塞给我的飞马烟最香。”
刘静生说:“可是,你现在抽的是中华。”
特伟笑了:“人往高处走。”
刘静生:“高处不胜寒。”
刘静生与特伟相约戒烟。不久,刘静生就与烟绝缘了。二年后,刘静生到上海,特伟还是和以往见面一样,给他递烟。刘静生对他说:“我们不是有约吗?”
特伟收起中华烟,说:“我违约了。”
后来特伟戒了烟,还特地写信告诉刘静生:“我戒烟践约了。”
刘静生说:“我是母亲血汗养大的,这个‘血汗’不是形容词,是名词。”刘老告诉我,他的夫人也是妈妈替他找的。妈妈为他找了一个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老婆。若有来世,还让妈妈为他找老婆。现在我最恐惧的是怕她走在我前面,我们从那个起点能过上现在这个日子,真是做梦都不敢想。
刘老深深地回忆说,大约是1994年夏天,作协安排我和几位同事到外地出差,我提前两天回来了,到家第二天买个西瓜给老伴吃,她吃着吃着头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人也倒下去了,摔到地上嘴里直吐白沫,我当时就吓死了,帮她人工呼吸,后来她稍微清醒一点,轻微地对我说,没有事,你不要怕。这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我在救护车上一边送他,一边哭。救护车上的护士安慰我,现在她没有生命危险,你不要怕。后来诊断是脑膜瘤,动了两次手术,割除的瘤有鸭蛋那么大。
刘老说:“我想,这真是天助,如果我不在家的话,她一个人倒在那里,可能就没了。”
在医院里,刘老的儿子和女婿都叫他回去,他说:“我就坐在这里等,到底离她近些,假如看不到她,我就垮了。”医生看到他也说,刘老师你怎么这么脆弱呀。他说,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老婆跟我受苦受难,洗衣服带小孩,现在日子稍微好一点,她就走了,这个老天不是太不公平了吗?我老婆这个人不但工作干的好,而且品德非常好,对我是绝对信任。现在,刘老的老伴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但是每天早上洗脸水,晚上洗脚水都是刘老帮她调理好。他说,我做这些事情很愉快,因为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报答,一种反哺,一种救赎。
镌刻于心的乡愁情怀
淮调最悦耳,
我在摇篮中哭闹,
是它为我催眠
是它送给我梦中的笑。
故乡的水土最亲,
孩提时我在泥里打滚,
是故乡的水啊,
又把我洗净。
这是乡贤刘静生收入个人文集抒情诗中的两小节。也许,这种把故乡镌刻于心的眷念,是他一生中最秘密的珍藏,愈久愈醇,愈久愈香,愈久愈新,愈久愈重。
在我们聊天中,刘老深情地说:“我退休后每隔几年都要回三套一次,三套是我的故土,却全无故人,只是在依稀记得的大水塘边转一圈。离三套80多年了”。随后,他口占一首小诗:
相见片刻别无期,碧水滔滔恨绵绵。
有朝精卫填苦海,方是人间欢乐时。
一次在微信群里,他以续一不识者诗“秋的飞翔”为题,抒发自己恋家的感情。
秋的飞翔,扫尽春的余香。
花要结籽了,变姹紫嫣红,为秋实枯黄。
彩蝶不再飞舞,它们要回归了,一抔黄土原是故乡。
秋的飞翔,迎来冬的严寒,身受剑雨刀霜,跋过雪堵,还有冰封。
虽然春曾与我有约,叫我熬过百日凄凉,将有惊雷爆响。
那是春的消息,春将先遣春风,抚摸我的脸庞。
感恩,春的仁慈。
哪怕我已不在人间,只要春满人间,春色永驻,我去留何妨。
民间说,人到暮年,眼前的事物,过时即忘,而儿时的事物,会越久越清晣。事实正是这样,鲐背高龄的刘老,经常念叨起家乡的人和事。
一次,他说年轻时听母亲讲,响水过去有一个大海匪,名叫刘九功,非常狡诈,不知可有此人信息?我说确有此人。
“刘九功出身寒门,年轻时纠结一些人在盐场推‘毛盐’。日寇入侵陈家港后他投靠日军,后来担任日军海防大队长,有兵丁200多人,日寇投降后又当上国民党海防大队副大队长,1948年秋,先逃往南京,1951年去台湾。起初做海盐生意,破产后,曾在美军顾问团开垃圾公司,做沙石生意,还开过小饭店。1990年春,他与老婆张成季一同回乡探亲与亲人团聚,并捐赠人民币10000元,为村里架设电线,通上电。”(摘编自《响水文史资料·故乡情》)。
刘老说,年轻时还听家母说,1942年,日寇进驻三套后,也常有地下党到三套活动,他父亲曾经将自己护身用的一支“榔头手枪”送给一个叫陈去飞的人,据说这人是地下党。问我可否查找到陈去飞这人的情况。我翻遍手中资料,在《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群英谱·响水分卷》第173页找到了陈去飞,抗战时,他从延安到苏北,确实多次在三套一带活动,其中有一次是为了营救一名被伪军逮捕的共产党员去暗访。
接着刘老说,当时他们家有几顷土地,大多是不能耕种的盐碱滩,连草都不长。在抗战时先后卖掉好多亩(具体数字他也不晓得),为当时的地方武装滨海大队捐过3支枪,据她母亲记忆,一支是三八大盖,一支是汉阳造,还有一支是套筒子。他的父亲虽然是地主,体弱多病,心有善田,憨厚本分,常做好事,周围群众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刘菩萨”,这个外号对他来说,有一种呆木,阿弥陀佛的意思。
在微信中,刘老还经常回忆起小时在三套的荒碱地上和左邻右舍小朋友玩耍的往事。
他说,六七岁时,经常和小朋友到圩沟边的草丛里找一种藤蔓上长的野果子吃,这种果子是梭形的,外面有麻点,剥开嫩肉含有乳白色的浆液,味道甜甜的,果实成熟后开裂,释放出种子像柳絮飘飞,不知叫什么名字?后来想起来名叫“瓢瓢”。我查了一下百度,这种野果有的地方叫“奶瓜”,有的地方叫“羊角”,还有的地方叫“羊木奶奶”“老瓜瓢”“老鸹瓢”等。
他还和我们聊起“节节草”“香端端”“冷冷”“朝牌饼”“馓子”等等老家特有的野生植物和传统食品,可见故乡的一些细微之物都镌刻在他的心灵深处。
我不由想起刘老在一次微信聊天中说:“我的上海话与三套话一样熟练,我讲学术专题,在大学客座讲学都是江北话。我讨饭用英语,哈啰,面包,不给江北人丢脸。过去在上海,我们老乡穷,我爱莫能助,不能再替他们丢脸。我是在上海‘江北人的末代子孙,再无后继者’。穷,不怕,我们穷惯了。我们穷得干净,穷得硬朗,没有半点肮脏。”
刘老经常对子女说,苏北响水是我们的故乡,那片土地,是我们的根。改革开放后,他的儿子在外企有了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他和儿子商量,我们现在条件好了,应设法为家乡做点事。老家的贫困是其深深的惦记、久久的心病,他几度私下里让儿子路远迢迢去老家考察,看看能否帮助上点什么项目,终因种种原因,无果。
去年,我采写了一篇关于家乡草编非遗传承人高英的故事,在报纸和网络上发表了,刘老一眼看到即询问,有她作品吗?能发些欣赏吗?可见老人对故乡事的关注,对故乡人的关注,对故乡发展的关注。
我发了几幅高英草编作品“中华龙”“东北虎”以及“蝉、螳螂、蜜蜂”等给他看,他说“草编一定要仿真与变形结合,仿真毕竟受材料局限,它不同于面塑泥塑,更贴近糖画。糖画艺人也只走仿真路,所以走不远。这类艺术更要发挥夸张与变形特长。”“上海有面人赵,天津有泥人张,北京有面人汤、葡萄常。他们都有研究室。老家能出个草编,也使瘠土生辉!”并且嘱托我“要做好报刊宣传,将她捧出名气。”他还建议草编要培养接班人,把这项手艺传承下去。并且指出,“一直临摹出不了好作品。首先要临,基本功,由形似到神似是升华。但没有形似就没有神似。毕加索写实比谁都强,但走抽象,不是印象。”这些中肯的语言,既是刘老对家乡发展的关心,更是他知识广博,学识高深的昭示。
2020年3月,15头亚洲象从西双版纳的大山深处出发,一路北上,踏入从未活动过的地方,“北漂”17个月后,在人类的帮助下,又安全地回到了栖息地。刘老看到这则新闻,在微信中这样写道:“有人说,大象回家了!我读罢,潸然泪洒。无墨写下:象,回来了,森林是它的家。我是几回梦里回三套,双手紧紧将它抱,泣不成声泪如潮。”
“我对故乡刻骨铭心。孙女在英国工作,我告诉她,你婚事,我都不关心。以后,一定要对子孙后代讲,响水三套有他们的根。”
“我临终前的最后一句无声语是:三套父亲,我爱你!”
乡贤刘静生老人对家乡的浓浓深情,溢于言表,炽烈如酒。
作者简介:
夏学海,笔名:百友、俗人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建邺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某上市公司企业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名列《江苏省志·文学志》,文学创作二级,政工师、经济师。主要作品有报告文学《草根书记》《老兵仁心》《闲不住的好人施红忠》《为了金兰》《龙腾四海》《创业不畏难,豪气贯长虹》;散文集《酒文化探微》《种植心田》《灌河的春天》;诗集《无名山草》《乡村的风》《负轭之思》等,有三十多篇作品在有关征文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