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身为儿子的我,心中有着万般不舍,万般无奈。
2023年5月14日,周日,母亲节。手机朋友圈中关于母亲节的各种文字早已满屏。
我没心思过多关注这些。这天上午,母亲要做两项检查:脑部CT和彩超。
前一天晚上,陪在母亲身边的大妹、三妹发来一则令人兴奋的短信:母亲能独自坐立10分钟了!我高兴得把这消息四处扩散,向主治医生表示了感谢!
当我来到母亲病房准备扶她坐轮椅时,才发现母亲根本坐不起身。我只好将双手从母亲的颈部伸到背后,想让她把双手伏在我肩膀上,都不能做到。此时,我只有屏住呼吸,紧抱着母亲的上半身,先让她坐起,放下双腿,再把她移到床边。
大妹推稳轮椅,我再提一口气,把母亲的屁股坐到轮椅边,趁势抱着母亲往轮椅中间挪了挪,眼看稳当了,转到母亲身后,再次用力,几番努力,母亲终于安安稳稳坐在了轮椅之上。
我和大妹推着母亲出病房,几经周折,方才来到 B超室。医务人员示意让母亲躺到检查台上。这时,只有我来抱。从轮椅上把母亲抱到检查台上,过程同样不容易。
我用的力度,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让母亲感到太过难受。她“哎哟”一声,我的心会跟着一紧,似有针扎。汗水不停从我额头、后背渗出来。说实话,我毕竟也是过了六十的人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B超检查,医务人员说:先检查腹部,上衣往上捞,下衣往下脱。她说着,随手拽起母亲的毛衣往上猛地一拽。她这一拽,让母亲干瘪的乳房完全暴露在了我的眼前,那么完全,那么干瘪。
这距离我上次看见母亲的乳房,快60年了。……我的头顶似有激光穿透,整个人僵在原地。
直到医务人员话语响起,说母亲膀胱里有异物,需要详细检查。我才回过神来。
母亲完全不能听从医务人员的口令,将身体扭转到位。转动母亲腹部、臀部的辅助工作,只好由她的儿子来帮她完成。
左边,转,再转;右边,转,再转。我在操作过程中,尽量不掀起母亲的衣服,极小心极小心地呵护着母亲的上身,尽管那衣服下仅有一双干瘪的乳房!
母亲被确诊为早期阿尔茨海默症,住进了我们当地的人民医院康复中心。
有一日,我像往常一样,接父亲去康复中心看望母亲。父亲越走越慢,直至我架着他走,仍气喘吁吁。我找到为母亲治疗的赵医生,为父亲检查。赵医生只翻看了一下父亲的眼睑,结论当即给出:重度贫血!
赵医生转身悄声对我说,老年人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恶性肿瘤在作祟。
翌日,父亲转入人民医院总院治疗。不幸为赵医生言中,父亲为肠癌晚期。在横结肠约70厘米处,有两枚大小约1厘米×1.2厘米的结肠腺瘤,且占位狭窄。三次专家会诊给出的结论是,鉴于老人年事已高,体质太弱,建议保守治疗。
不管父亲的病来得多么突然,不管父亲病的结果,对他本人,对他的子女们多么残酷(母亲患病,不再像平时那样关注父亲矣),身为长子的我,只有接受,默默地接受。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和父亲邻床而卧,便有意聊些他年轻时工作中的闪光点。在村支书岗位上干了几十年,最让他引以为荣的是,有一年全乡22个村,他被推举当选为县党代表,是22个村支书中唯一的一个,受到当时的县委书记接见,别提多风光了。虽然时隔半个多世纪了,他老人家旧话重提,仍然满满的自豪感。
有天早晨,服侍父亲洗漱之后,我说,昨晚忘了给你洗脚了。父亲说,干净呢,不用洗。可以擦一下后背,有点痒。
我准备好了热毛巾,他又说要上一下厕所。他在厕所里坐了一会儿,说什么也没有解下来,就上床了。
父亲大小便的量、颜色,每回都要告知护士的。我看到抽水马桶里有了橘红色,知道父亲其实是解手了。于是先给他洗了屁股,再洗脚。之后换水,给他擦后背。
上面,下面,中间,他指挥着,儿子跟随父亲的指令而行,配合默契,止痒效果很好,父亲很是满意。要知道,擦身子,洗脚,洗屁股,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为父亲做。
我明显感到,刚准备给他擦洗屁股的时候,他是有点儿不适应的。见我执意动手,父亲才选择了顺从。给父亲洗了脚,我发现父亲说的是实话,老人家的脚是干净的,无异味。
父亲的保守治疗,一开始还是挺顺利的。本着缺啥补啥的原则,钾,蛋白,还有血浆,不断输入他的身体。当给他输了四次血之后,医生告诉我,放寒假了,绝大多数高校学生离校了,输血志愿者骤减,血库存血只能用于抢救。除非有人专门为老人家献血,方能从血库申请。
某日,我在餐桌上把此事一说,不料女儿径直说,我去给爷爷献血。我一直不知道,她也是一名献血志愿者。就这样,她到血站为爷爷献了400毫升血。
父亲被要求转入康复中心,是他在人民医院总院住了整整两个月之后。
春节临近,相当一部分病人回家过年了,医院病房紧张度一下子就得到了缓解。我也心想事成,让父亲母亲安置进了同一病房。说实在的,时至今天,我都对医院的这种人道主义的照顾,心生感激。
日常生活中,我是那种被人称之为“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最近几周,我开始为老母亲做饭。我做饭的经验,直接复制于妻子。家中琐碎事务,原本都是妻子料理。无奈,她受父亲病兆影响做了一次肠镜,查出肠结节,也进医院动了手术。
我做的营养餐,荤素混合在一起,大白菜、青菜、胡萝卜之类蔬菜相互替换,这中间总少不了三妹做的肉圆。蔬菜也好,肉圆也罢,我都切得细碎细碎的,配好佐料,先炒至半熟,再加入米饭,文火慢炖。起锅时便有香味在厨房弥漫开来。护工大宋不止一次对大妹说,你哥哥给你母亲做的饭,真好!
母亲每次吃得都十分开心,非常喜欢。
这样舒心的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半个月后,因为涉及病房“周转”的规定,医院给父亲母亲的人道主义照顾要终止了。我只能另求他途,好在另外一家医院能满足我的诉求,转院后二老仍能同住一个病房。医生在给父亲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私下告诉我,安安稳稳过这个春节应该没太大问题。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医生说父亲身体上不适宜佩戴金属饰物了,让把他胸前的金观音挂件和手上的金戒指都摘下来。想着父亲佩戴这金观音有年头了,猛一摘除,胸口肯定空落落的。我立马买了一玉佛挂件给他换上,他开心的说,好!这一天是2024年1月29日。
也是在这一天,父亲自己坐起在病床上,主动要了半碗米饮汤,吃了。又要了一次。三妹妹通过手机微信向我报喜,我内心既高兴又担忧。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也就是2024年1月30日,我一如往常做好饭菜送往医院,途中接到三妹妹电话,她哭着说,哥哥你快来,爸爸不行了。我强作镇定,说不要慌,让医生抢救!
我赶到父亲病床前,父亲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呼吸机里传出他急促的喘粗气的“呼嗤”声,我知道他在望他的儿子。我提出让父亲转重症监护室的请求被婉拒了。
抢救父亲的时候,母亲被转移到了隔壁病房。她并不清楚,邻近病床上的父亲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这种状态,对于她,对于她的子女们,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我清楚的记得,当年外婆去世,她哭了整整一年。现在如果她十分清醒地知道,和她一起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人要先她而去了,那不是要了她的命么?
爸爸,儿子送你回老家啦!我在父亲耳边轻语。父亲插着呼吸机离开病房,上了救护担架,上了救护车。
父亲到老家只过了五六分钟,便没有了呼吸。我和门上大哥跪在父亲头前,爸爸,你走好啊,爸爸!
“爸爸呀——”“爸爸呀——”在妹妹们的哭喊声中,父亲睁了一下眼睛,几秒之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于2024年2月1日在老家火化,享年86岁。九天之后,便是龙年春节了。趁着外甥外甥女他们小辈都在,我把老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天禧玫瑰园寓所,只想和老母亲一起度过这个难以度过的春节。
前几天,我无意中发现,天禧玫瑰园寓所的香案上,一本日历撕到了2023年11月15日。16日这一天,便是父亲生病住院的日子。
先于父亲住进医院的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已两年多了,虽然患阿尔茨海默症一天比一天严重,然对于她的儿子、女儿,仍然心有感应。
在天禧玫瑰园的寓所,二老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合影。那是他们二老跟随我从老家搬到泰州不久,在梅兰芳公园拍的。那时的父亲和母亲,多年轻啊!
(2025年5月10日 写于母亲节前夕 海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