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从江苏省作协退下来的范小青,回到了家乡苏州生活。几乎同时,一个特殊的写作邀约找上门来——为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成立10周年创作一部关于古城保护的作品。她犹豫过,作为小说家,虽然过去大量的小说创作都以苏州为背景,却从未写过如此大体量的非虚构作品。但对苏州,她有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与深情。
于是,她重走熟悉的街巷,采访旧友、同学、古城保护工作者。这次调查颠覆了她对这座城市的认知,也让她产生了一个疑惑:人类再怎么努力保护,物质终有灭亡的一天。我们究竟在保护什么?又能保护到哪一天为止呢?
《家在古城》是她交出的第一份答案——一部扎实的报告文学。但那些未尽的情绪与思考,仍在胸中奔涌。于是,《江山故宅》应运而生,一部以虚构回应现实、以悬疑叩问真实的长篇小说。
“史书记载不易堂是两百多年前言氏家族建造的,历经沧桑,对不易堂的存毁和真面目众说纷纭。”在这部小说里,范小青刻意制造了一个“不可靠”的世界:消失多年的故宅究竟有没有被拆去?发小“尹宁”是真实人物,还是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我”?身为建筑专家的“我”,是否又是精神病人?
读者被一个个疑问牵引着,心绪起伏地走到终章,却发现世界仍旧是真伪难明、混沌一团。她偶尔填补叙事的漏洞,但更多的时候“故意漏洞百出”,因为她发现,“今天的世界变了,遍地都是漏洞。”
在她看来,现实已然如此魔幻——真假混淆、瞬息万变。文学若没有思想的维度与精神的高度,根本写不过现实。于是她选择以不可靠的叙事,回应这个魔幻的时代。她不要读者被动接受一个标准答案,而要让他们主动参与文本的解谜,在信息与真相、物质和精神的裂隙之间思考
然而,叙事不可靠,价值依然有坚守。《江山故宅》中,苏州人骨子里的坚韧与信义,穿越几代人与不同历史时期,成为动荡时空中不变的精神坐标。
从市井到悬疑,从朴素到炫技,范小青的写作始终在与时代共振,也始终在和自己较劲。她说,“淡淡的忧伤已经留在过去了”,她想以复杂、精心的设计,回应这个丰富而激烈的时代。
写作45年,20多部长篇、500多部中短篇,千万字创作体量,七十岁的她依然每天写作,但节奏比以前缓多了,“减少数量是为了能够持续写作”。
阅读的引诱性很重要
暗藏的东西很重要
读品:《江山故宅》的创作契机是什么?它和《家在古城》有什么关系?
范小青:《江山故宅》和《家在古城》也如同苏州古城的双面绣,一个纪实、一个虚构,通过不同的文学体裁,建立在共同的苏州古城、苏州老宅这个坚实的基础之上。
作为写作的基础、题材以及许多素材,不是一天两天、一段时间发现或搜集的,是四十多年的积累。我从小生活在苏州,中间虽然离开过苏州,后来又回到苏州,家始终在苏州,文化基因是苏州的,心也一直在苏州。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踏进苏州平江路钮家巷3号状元府,并且结识了住在里面的状元后代和几十户普通百姓,从那时开始,我感觉就是打开苏州古城、苏州文化的一扇大门,我走进去以后,一直到今天也仍然在里面行走。
而《江山故宅》,触动它的是《家在古城》的写作,因为虽然有四十多年的积累,也虽然四十多年中写过许多苏州故事,但苏州故事写不完,越写越多,越写越来劲。到了写作《家在古城》前,又一次做了大量的调研和行走,《家在古城》写得意犹未尽,《江山故宅》也就逐渐酝酿成熟了。
读品:您曾居住的同德里,是电视剧《都挺好》的取景地。这段生活经历对您写作《江山故宅》有什么影响?
范小青:我曾经住过苏州的同德里、干将坊、东大街等古城中心的地方,这里的生活积累是伴随人的一生的。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偶尔经过同德里的时候,心中必定会泛起涟漪,回忆接踵而至,情感在心中纠缠得久了,需要找到出口,写作就是最好的出口。几十年来,我的内心始终有那个大院,无论它是不是不易堂,它一直都在的。写了《家在古城》,写了《江山故宅》,它仍然还在。
读品:小说被讨论最多的是“不可靠叙事”。通过这种方式,您想传递哪些对“真实”与“记忆”的独特认知?
范小青:时代变了,世界变了,未来已来,但未来似乎不是我们曾经想象和推测的那样,不是解释了过去无数疑问的未来,不是让我们度过了暗黑的愚昧阶段,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未来,而是有了越来越多疑问的未来,是一个无比吊诡的未来。比如马斯克说,人类是硅基生命的启动程序,人类社会是一段代码,又说,人类的存在是为了引导出一种更为先进的生命形式,等等。也许说法并不惊世骇俗,但是,你会不会就此多想一想呢?
现实已经如此精彩,如果文学作品没有与现实纠缠的难度,没有思想的维度和精神的高度,那真是写不过现实的。
今天的现实,它的翻转、它的魔幻、它的真假混淆、它的瞬息万变,让我们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于是,写作者受到影响,将不确定的、不可靠的信息,将魔幻的现实,以不可靠的叙事来表现,告诉读者,这个世界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个世界存在多种可能性,而不是只有一种解释、一个答案。
读品:小说开篇便营造出紧张甚至惊悚的氛围,看到结尾,发小“尹宁”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我”;“我”是建筑专家却又疑似精神病人。这些扑朔迷离的设定,想引导读者思考什么?
范小青:在一个丰富、多元的时代,阅读的引诱性很重要,暗藏的东西很重要,否则文字和叙述会很寡淡。有了暗示,才会有吸引力,读者不仅会跟着故事往前走,他们还会参与其中,有代入感,会紧张地思考,一起创作。
事实也是如此,从读过《江山故宅》的读者、朋友那儿,我已经听到了多种不同的解说,有的甚至连我自己写作时都没有考虑周全的。
当然,阅读不是猜谜,疑惑是以历史和现实为基础,以刻画人物、展示人物内心世界为基调的,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吊诡,因为人内心世界的复杂多变,于是,呈现出扑朔迷离。
叙事不可靠
但坚守的价值依然可靠
读品:小说中每一章的附录都非常精彩,有语言和多种文体的尝试。第二章附录《绰号》,以灵动鲜活的“苏白”写祖母常随香;第五章附录《评弹》则是整本的评弹话本;其他附录则融入了园林、刺绣等苏式元素。您将这些文化符号以附录形式呈现,而非直接纳入正文,有着怎样的思考?
范小青:《江山故宅》采用了多视角、多形式,文体上的多样性,使其成为一部复调小说、多声部小说。比如书信、日记、传记、口述实录、评弹脚本等,一方面,这些文本的参与使小说的叙事体式更丰富,另一方面,它们应对着不同的人物,用适合的形式表现不同的人物,试图让人物更加鲜活有个性。
将这些不同声部,作为附录,主要是作品结构上的考虑,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流水账般地写下来,感觉会比较笨拙,不容易写得生动,这样来回跳动,感觉更能使所有的人物都有“在场”感,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实人物,他们都活在当下,都“活着”。
读品:“江山”与“故宅”这两个意象,一个宏大、一个具体。小说跨越几代人、几个重要历史时期,却没有硬拗所谓的“宏大史诗”。您对历史书写是如何理解的?
范小青:“宏大史诗”是由帝王将相和普通百姓共同写成的,也存在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我选择的是普通百姓这个角度。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都经历了历史,都值得书写。从以小见大这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苏州文化的特点,也是我写作一贯以来的习惯。
读品:您希望读者从《江山故宅》中读出什么?
范小青:我只是写了一个我想写的故事,也同样是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听它说怎么写就怎么写,读者能读到什么就是什么,历史的反思、人性的复杂、对根的寻索,都有,可能还有其他。
读品:故宅中是否萦绕着某种“幽灵”——可能是逝去的人,也可能是未解的往事。小说里的鬼魂元素有什么作用?
范小青:我们平时走进一座老宅,通常也会打个喷嚏,或者打个寒战,起鸡皮疙瘩之类,这既是唯物的,又是唯心的。从唯物来说,老宅子不住人,或者住的人少,阳气不足,阴气重,自然会让人感觉到寒气,如同走进冷库,肯定会打哆嗦,尤其是敏感体质的人,还有人们说的“阳气足”的人,反应会特别大。从唯心的角度来说,老宅虽然不说话,但它承载了过往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它阴森森空荡荡的感觉,会让人产生许多联想,会有“鬼”,那是心中的“鬼”。
读品:叙事不可靠,但仍然有可靠的东西,那就是价值观,是许多人一直以来都坚守着的不变的信仰和追求。从伍子胥到《江山故宅》里的言小姐、余白生、余又,人们读到了苏州人刚烈、信义的一面。
范小青:苏州人的性格看起来温和柔软,但骨子里是很坚韧的,坚韧是一种隐藏的“刚”。
淡淡的忧伤也挺好
但它已经留在过去了
读品:当下苏州老城的改造与保护还面临着哪些难点?《江山故宅》中对“故宅命运”的书写,是否也寄托了您对这一议题的思考?
范小青:面广量大的老宅不可能全部修复,也难以全部找到合理的出路,但一直在积极地想办法,寻找可能,让老宅在我们这一代人这里不至于彻底坍塌毁灭。
当然,作为物质,从前的宅子终究会荒芜和消失,但精神的重建和永存,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支柱,所以书写和记录有它的特殊意义。小说通过具象的老宅,呈现出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着重写了人类生存的双重世界。
小说中的人物,现实的“我”和灵魂的“我”一生纠缠,现实的“我”一帆风顺,功成名就,灵魂的“我”一生愧疚,魂不附体。
读品:回顾您的创作历程,早期《裤裆巷风流记》聚焦市井烟火,中年时期的“官场小说”侧重现实观照,而《江山故宅》则融入了强烈的悬疑元素。您曾说“过去认为自己最不会写故事,现在偏要较劲”,为什么?
范小青:现在的写作比较偏重讲故事,这不是从《江山故宅》才开始的,我近年的小说,无论长篇短篇,都有比较复杂的情节,当然也可能是自己以为的复杂。写作脱离不了时代的影响,时代如此丰富、激烈,淡淡的忧伤也挺好,但它似乎已经留在过去了。
当然,时代再怎么呼啸而过,现实再怎么粗粝,还是取代不了人最细腻最敏感最脆弱也最强大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天地。
读品:《江山故宅》在您的作品中占据怎样的位置?您现在是如何安排写作和生活的?
范小青:《江山故宅》是二十多部长篇之一,也是我在小说结构上特别用心的一部,是设计感较强的一部。
我现在的写作节奏,只要不出门,每天都写一点,也给自己规定字数,但比以前少多了,减少数量是为了能够持续写作。写作是生活的一部分,热爱生活、热爱写作,自然会有激情,尽量保持创作力。
日常生活很简单,写作、和朋友掼蛋、追剧,参加一些自己愿意参加的文学活动和其他活动,到大街小巷走走。(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文,赵杰/摄)
本期人物
范小青 1955年出生,江苏苏州人。著名作家,taptap下载的游戏名誉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曾获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