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点点娱乐场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雨花》杂志共同推出“雨花写作营”学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邹世奇。
邹世奇:只向花低头
作家简介
邹世奇,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第四届雨花写作营学员。在省级以上点点娱乐场发表作品数十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被收入《2017中国最佳杂文》《那“通关密语”》(文汇笔会2018年年选)、《江苏散文精选(2021卷)》等多种年选,出版小说集《牧马河之夏》、随笔集《只向花低头》,获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南京市第十一届金陵文学奖等。
创作成果

《牧马河之夏》
邹世奇 | 著
中国言实出版社
《只向花低头》
邹世奇 | 著
东南大学出版社
邹世奇部分作品书影
获奖情况
2022年
《牧马河之夏》获南京市第十一届金陵文学奖;
2023年
《牧马河之夏》获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
作品选读
雕栏玉砌应犹在(节选)
文 | 邹世奇
十六岁之前,我不曾识得真正的人间疾苦。
我生下来便是中山公子,是魏国公唯一的嫡亲弟弟。我的祖上是“开国六王”之首中山王。记忆中那些年,我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见落花掉泪、见残月伤心。父亲去世早,母亲对我百般慈爱;虽亦有长兄如父,可是哥哥怜我幼年失怙,又身子单弱,竟比母亲还顺着我。经常一处玩乐的世家子中,数我手头最宽绰,无他,无人拘束我,母兄将一份家私都尽着我也。
那时候,我家在金陵有八九处园子,我每常居处的是白鹭洲上、大功坊旁边的东园。此坊、此园由太祖皇帝为我先祖徐达所建,园子经我高祖姑奶奶、成祖仁孝皇后扩建,此后历代祖先均在旧制上踵事增华,到了我这一代,亭台之精、花石之胜、林泉之幽,已经不让石崇的金谷园了。我也曾游过皇家园林,私以为其天家气象固是恢弘壮阔、无人能及,可是若论精致,我东园倒也不输;逛过北京、南京名公巨卿们各家的花园,更是逊于东园多也。
金陵是帝王州、佳丽地,后来的人大都只知道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陈圆圆这几个名字,其实那时候金陵真是佳丽如云,且大都工诗善画、兼擅梨园、各有胜场。南曲、珠市中哪怕是寂寂无名的姑娘,搁别处都能独自撑起一个院子。我那时尚未成年,加之打小儿家中有姿色的女孩儿也多,于风月之事并无十分兴致。怎奈一处玩耍的朋友亲戚,乃至清客相公们皆乐此不疲,故连我也成了平康常客。
去姑娘们香闺里打茶围是常有的,金陵夏天炎热,一到夏天我就懒怠动,何况论清凉避暑,哪里能比得上我东园临水,凉风习习。于是在园子里攒局,朋友们聚在荷风轩纳凉品茗,请名姬八九人,隔着五六丈宽的碧水清荷,令其中两三人在对面的羽仙阁按筝拨弦、婉转吟唱。那歌声、弦乐穿林度水而来,格外细致清幽、情怀脉脉。当此时,眼前是名姬、老友、菡萏、清漪,耳边是名曲、仙乐,鼻端是木瓜、佛手的清香,茉莉、珠兰的馥郁,即便是我,也觉如此富贵与闲适兼得,神仙日子也不能超过,浮生实不应有憾了。
即使在甲申年,先帝在煤山龙驭宾天,鸿光帝在南京登基,那样撼山震岳的大变动,于我似乎也只与说书人的故事相仿佛。魏国公府依旧。东园依旧。我,依旧。也曾在金陵城内看见饿殍、饥民、乞丐,我命贴身小厮莳花、培木带着散钱,随时周济,饿晕的,给治粥饭;冻馁的,给办寒衣棉被;饥寒致死的,赏烧埋银子给其家人。也曾风闻清军南下,但听上去总是离我的世界太远太远,虚幻得像真实世界倒映在水中的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还来不及去想,这将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仿佛万事都有我那强大的哥哥替我挡着,管他谁南下,我还不是在东园里听我的曲、赏我的花。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人当中的一个。
一切改变皆发生在乙酉年。五月十五,初夏的滂沱大雨中,金陵城城门洞开,文武大臣在雨中分列左右,文官由礼部尚书、一代文宗钱牧斋领衔,武官则以我的哥哥魏国公为首,雨水顺着他们的纱帽、脸、官服往下流,一直流进朝靴里。这些金陵城往日的权贵们,此刻全都垂着头,静默、颓丧。他们在等待,等待清军将领多铎来接收这座城市,接收他们的忠心,据说这忠心以前是献给大明的。大雨一直下,他们在雨中站成雕像,淋得透湿。天边似有雷声由远而近,远处起了水雾,隔着厚厚的雨帘更加看不分明,但每一个人都悚然而惊,头垂得更低了。那是清军的马蹄。多铎终于来了。
在东园最高处的佛光阁用西洋“千里镜”看着这一切的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打了一个寒战。
一夜之间,我的哥哥魏国公被拘,我仰赖的大树倒了。紧接着家产、家奴全部没入官中,我与母亲两人搬入长乐坊一座过去安置家仆的小小院落。噩耗接二连三,长兄受到拷打,从狱中递出消息,母亲赶忙把最后一点度日的梯己也交了出去。但夏去秋来,哥哥还是死了,凶讯传来,老母当场晕死过去,我只会抱着老人家哀哀地哭。母亲好半天才醒转来,叫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啊”,仍是捶胸顿足哭个不住。
母亲为金陵世勋之女,后又嫁入侯门,一生仆从如云,从未住过这样逼仄腌臜的居所,更不用说如今一个仆人也无、一衣一食都须她亲力亲为;但老人家一直淡然处之,令我不胜感佩。唯有狱中的哥哥令她日夜悬心,哪知终于还是有今日。想到哥哥待我亲厚,又想他从小习武,那样健壮的一个人,定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才去了,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完全无法劝慰母亲,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官府许我们领回哥哥尸首、自行安葬。母亲已经病倒,水米不进、气若游丝,只能由我去领回。狱卒带着我走过昏暗、气味混浊的地牢走廊,两边的栅栏后都是蓬头垢面、披枷带锁的犯人。我一眼便看见两个故人,便不敢再多看,眼观鼻鼻观心,但还是被人认出来,扒着栅栏狂叫我的名字。这地牢里关的全是明朝公卿,新朝拷打他们,不过是要多榨出钱财来,他们最终的下场也就多半如我哥哥一样,被拷打致死。
终于,两名狱卒停下来,打开一扇栅栏,朝里头的地面努了努嘴。我看到一具尸体,可那不是我的哥哥。他虽然像我哥哥一样身长六尺,可是论体格胖瘦只有我哥哥的三分之一。枯瘦的、芦柴棒一样的尸首。狱吏不耐烦地说“不会错”,我于是俯下身,举起火镰凑近那尸体侧向一边的脸照了照。火镰差点掉在地上,真是我的哥哥。虽然他的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脸,而只是骷髅上蒙着一张薄薄的皮,瘦得连上唇都变短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我的哥哥魏国公。
揭开盖在哥哥身上的布,我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一幕:那具嶙峋的身体从上到下布满淤紫、溃烂,各种各样的伤痕,生生记录着这身体生前遭受的巨大痛苦。狱吏已经在催我,我机械地往后让一让,他俩抬起那个身体,我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一路上,我感觉两边栅栏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哥哥的丧事是我操办的。说是我操办,可我哪懂得这些,幸亏隔壁邻居、皮条客王虎出主意,让我悄悄从母亲的箱子里拿出来这个小小院落的房契,由他帮忙去当铺折变了三十两银子,去棺材铺买来一副柏木寿材,寿衣铺买来寿衣、纸扎,请了出殡队伍来唱孝歌。停灵三日后,我将哥哥,大明的魏国公殡在了城南安德门外——已经无力将他葬回祖茔了。
寿材抬入墓道,龙口也封上了,雇来殡葬的人一铲铲将黄土扬起、盖在隆起的墓上,我跪在哥哥的坟前化起了纸钱。火的热度将纸钱灰腾起,在半空打着旋儿。我眼眶干涩不见泪意,胸中却悲凉充塞,我觉得我不止在为我的哥哥焚化纸钱,也为我自己,为我的家族,为我们的王朝。
自从哥哥离世,母亲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垮了,我才知道之前她是强撑着一口气在等大儿子回来。现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就用混沌而哀戚的眼神看着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不这样多寿就好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对她都是折辱。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母亲终于走了,我用典当房子剩余的十两银子买了一口薄棺,将母亲,曾经的明朝国公夫人葬在哥哥的身旁。当最后一片纸钱在火中化为黑色的蝴蝶,又被风吹得四散飘舞,我抬起头来,天空灰茫茫的,一只孤雁发出长长的悲鸣。从此世间只剩我一个人了。
街上的人都换上了新朝的服色和发式。有些名士、读书人不肯改服易发——那真的太丑了,他们受到了严酷的对待。我不是名士,现在只是一介贱民,服色、发式本无所谓,当然没必要惹麻烦,易就易吧。
母亲去世后,我搜罗了她最后残存的一点簪环卖了,所得的钱非常少,远远不够赎回我典当的房子。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幸从小先生教导还算严格,翰墨诗书总是学了一些的。我开始在街上摆摊,帮人写信、写对联、给人画像,可是很少有人光顾,有时一整天都开不了张。大部分时候,我自己随意在纸上作画,我爱山水、花鸟,临过宋徽宗的全部画作,也曾得名师指点,十岁之前的画作便被老师赞“天分高”,此时虽然时时觉得自己画得满纸光辉,可是连人像都乏人买,这样的画就更不会有人问津了,我只能一张张卷起,带回去丢在屋角,很快便积上一层灰尘。
摆摊的时候,有时我会在街上遇到故人。比如我曾遇见熟识的歌伎张元。张元过去常常出入我家。
犹记得初见张元是初夏,那天在我家攒局,酒阑之后,名姬沙才、董小宛在弹琵琶、唱曲,客人们随处坐立闲谈。我见窗外新月如钩,月下有美人凭栏而立,那背影清逸如一幅画,便轻轻走过去。栏外开着几树芭蕉,在夜色中妖娆无比。我轻轻嗽一声,美人身影轻颤,却没有回头,似在抬手拭泪。我停在她身后几步:“是谁风露立中宵?”那人回过头来,是个生面孔,她唤一声“青君公子”,笑得如春日海棠般明艳妩媚,窗内亮如白昼的烛光映出来,映在她脸上,分明泪痕犹在,眼睛也是红红的。
我走近她,闲闲地问她些话,谁带她来我家,家乡、年纪,几岁到金陵,如今家里有几位姐妹,妈妈待她如何等等,她也细细地答了,应对得极周到得体。我心中有些怜惜,假装无意地说起:“姑娘在这金陵城若遇到什么难事,信得过青君的话,不妨说出来,许能一起商议个办法。”她露出感激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接过我递过的素绢帕子拭了泪,这才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原来半年前她家来了一个外省伧夫,目不识丁却出手大方,妈妈很喜欢,张元的性子本就不敢得罪客人,便尽量敷衍。十天前伧夫提出要娶她做小,她自然是不愿意的,连妈妈也觉得她尚未大红过,还想要多留她几年,等声名高些再落籍从良,也好落个好身价,便拒绝了。哪知那人便闹将起来,说张元母女已经收了他聘礼,此刻依约给他做小便罢,不然就要告官;又说他与金陵知府是总角之交,即刻便能拿了张元全家入狱。本以为他只是狗急跳墙、大言恐吓,谁知前天江宁县突然下了传票,不日就要拘了她和妈妈去过堂。妈妈一听吓坏了,这才对张元说她确实已经收了这伧夫许多钱财,当时只当求娶是玩笑,没想到这村夫是认真的。如今银子已差人带去扬州买新人,这个时候已经兑付了,力劝张元嫁过去。
张元流泪道:“怎么嫁,都知道这村夫家里的老婆是个悍妇,前不久还带着仆妇打上我家来,亏得妈妈是惯会应付这些的,一番话,怼得那悍妇无话可答,才恨恨去了。我又没有妈妈的本事,若在悍妇手中讨饭吃,迟早是个死。”说着只是呜咽个不住。我听了,料想不是难事,便道:“姑娘莫烦愁,且让青君试试,能否与姑娘开交了这人。”当下让莳花传年长的家人长贵来,命他明日便带了我的名帖去与金陵知府交涉,替张元姑娘了结官司,令那村夫再不得扰攘,长贵诺诺连声去了。张元“扑通”跪倒我面前,我忙躬身扶起,道:“姑娘快休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危济困,正是我辈之事。”张元流泪一再称谢,对我福了又福,眼中全是感念。
两日后,长贵来回禀,道张元的官司已了,那伧夫已带了妻小离开本城,临行前画了押,保证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晚上,张元来道谢,涕泪交流,又要对我行大礼,被我命丫鬟一左一右搀起。
从此张元便时常出入我家。她极清瘦,即使在一群窈窕女子中也是最轻盈的那一个,而我有与楚灵王一样的癖好,喜爱女子袅袅婷婷的样子。张元善舞,犹善胡旋舞,舞起来如同仙女临风飘举,令人很是难忘。她侑过两次酒之后,我便发觉她极会察言观色,又很会说话,我心下知道这定是多年混迹欢场、始终未大红,艰难求生的结果,于是心中怜惜,便格外多关照些。众人见我赏识她,也都有意抬举,她于是声名鹊起,很快在金陵城崭露头角。她也深知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厚爱,故对我更与对他人不同些,凡我叫局,她从未缺席过,来了也很使力地歌舞、应对。她唤我“青君公子”时,声音里都溢着海棠花一样的柔和娇。
这次我在长乐坊看见她时,她正坐在一顶四人抬的绿油小轿中,用春葱般的手指挑起小窗帘子往外看,露出一张粉脸,头上满满的金珠点翠,很是华丽。我心中感慨,到底是她们商女,换了朝代仍能活得好好的,倒比王孙公子们强。过去在佳丽丛中,并未觉得她有多美,此刻在这市井街头,才觉似她这般在坊间已算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街边行路的、做小生意的人也看见了,都停下来看她。张元对世人的放肆打量视若无睹,她也打量着这街市、人群,眼中有几分漠然,又有几分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看见了她眼中微微的讶异,我顾不得羞耻,脱口而出“元元姑娘”,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轿子走了几步。后来回想,我不确定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太久没有见到故人了吗?还是下意识希望她能周济我一点,毕竟那时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后一种想法回想起来令我觉得羞耻。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恢复了木然,甚至变得更加冷傲,她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我一回。已是初冬,我仍穿着夹袍,拱肩缩背,落魄都写在面上吧。她默默地收回了撩起窗帘的那只手,窗帘垂下,她的小轿走远了。我愣在原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大笑起来,大概以为我是个看见美人流哈喇子的妄人。我默默回到我的书画摊子前。已是见惯世态炎凉的人,我怎么居然还指望一个风尘女子顾念旧德呢?是我错了。
这天收摊回到家里,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扔出了大门,扔在大马路上,东一件衣服西一支秃笔。我的房子早已不是我的房子,早就抵押给当铺且“死当”了。邻居王虎出钱赎了回来,现在是王虎的房子了。之前王虎曾三番五次知会我搬出而我无处可搬,现在人家不过强行来收回人家的房子罢了。我默默地捡拾起东西,收在一个青色哆罗呢包袱皮里,无关衣食饱暖的都弃而不取,背上包袱走进王虎家的院子。我求他仍许我在院子里的柴房居住,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王虎始终没有露面,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最后还是他娘子叹着气,从窗户里扔出半吊钱来,命我出去租个居所容身。我捡起钱,作了个揖。当晚就在我原来的家——现在是王虎家大门门廊下,铺下一条棕毡,抖抖索索地睡下,前半夜冻得睡不着的时候,看见月亮像一张冷冷的脸,又近又远,这还是我东园的月亮吗?东园的月亮或阴或晴,或圆或缺,有时低低挂在柳梢,有时高高照着一池清波,总是温情与诗意的。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天明我拿着那半吊钱,去几百步外的大杂院,赁了一间仅可容膝的小棚屋,摊开包袱打了个地铺。书画摊是不能再摆了,不能糊口不说,自己写字作画的纸墨、颜料也要钱啊。大杂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有抬轿子的,磨豆腐的,箍桶的,替人杀鸡薅毛的,都不是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位老于头,他是给人哭灵、举灵幡的,我想着这活儿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技艺,哭不出来只需干号便是,不成还有辣椒面帮忙。于是便去求他收下我这个徒弟。他起初不肯,鼻子里往外呼冷气。掌不住我不住求他,最后又将我一件半旧的茶白潞绸主腰送他作为束脩。他一见那主腰眼睛便亮了,立即收下我做徒弟,还腆胸凸肚地受了我一个头。
恰好过了几天就有人家出殡,师父便带着我去了,到了主人家,换上素白麻衣,裹上孝布,连棺材在哪儿还没看见呢,我便和师父一起拥入孝子群中,拿手盖着脸干号起来。我是真的在干号,师父却真个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又哭又唱,唱的是逝者生前如何上敬翁姑,下慈甥侄,中间爱敬夫君、与妯娌友爱和睦,如今仙逝,从至亲到邻里,如何伤痛欲绝,如何深切缅怀。我这才知道死的是个老太太,可见哪个行当都要敬业,师父终究是师父啊。
时辰到了,鞭炮响起,铙钹齐鸣,两个身穿重孝的人打着引路幡先出,孝子手捧孝子盆紧随其后,八条大汉抬起棺木出门,其余孝子孝女一齐大哭着跟上,有人捧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我紧跟在师父后面,悄悄地往脸上抹了唾沫,拿起一枝灵幡,一脸戚容地跟在队伍里。偌大的送殡队伍一路撒着白色的纸钱,一直往南,把逝者送到城南的牛首山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嚎哭,又是种种繁复的仪式,末了将棺材送入墓道,封上龙口,鞭炮炸响中,又痛哭一顿,然后才哭着与众人一起下了山。回到主人家,主人备了筵席,好久没吃过这样的好饭,坐下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临出门前去主人处领了工钱——一百大钱,师父是二百。
回到那赁来的小棚屋,天已擦黑,才觉嗓子嘶哑,但所幸肚儿饱饱。摸着滚圆的肚皮和那一百大钱,心满意足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昨天那顿好饭仍在肚腹间饱着。心里想着这生意果然是不错的,来钱算得容易,但差在不能每天都有,还得寻点别的营生方能过活,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容易吃的饭碗。
这天倒马桶回来走在巷子里,身侧一部青油车经过,我没有理会,车内却有人轻唤“青君公子!”真是久违的称呼。我一回头,车中唤我的美人乌发垂肩,衬得雪白面孔十分精致。我手足无措,恨不能突然得道,把手中的马桶变没——这副模样实在太唐突佳人了。美人却不以为意,命车停下,小寰打起门帘,先露出尖尖的弓鞋、云朵般的裙幅,然后美人出来了,亭亭玉立,白衣胜雪,我下意识将马桶藏在身后。美人和煦地笑:“我是秦淮范钰呀。公子不认得我了?”我看着她莲花一般清丽的脸,努力回想,似乎是面善的, 但“范钰”这个名字,竟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只得笑笑,歉意地摇头。
范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像晴空中吹来一缕云翳,但她很快复笑道:“也是,那时在国公爷家出入的姑娘实在太多了,公子哪能个个都记得。”我拱拱手以示歉意。范钰似陷入回忆:“您不记得我们,我们却都不会忘了公子。那时公子待我们姐妹们极体贴有礼,酒桌上时时回护,打赏也极丰厚,从不令我等为难。”我再次拱手。范钰看看周围杂乱破败的民居:“听闻魏国公殁了,未料公子搬到了此间。今日抄近路赶着去唱堂会,不曾想在这里遇到公子,可见合该有缘。”我赧然无语。她对丫鬟点点头,丫鬟走近前,手捧一个荷包,范钰接过看了看,双手捧给我:“过去多承公子照拂,不想今日有幸回报万一。还望公子不要嫌弃。”我深深作揖,惭愧地接过。范钰也福了福,重新登车,走远了。
回到我的小棚屋,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小金锞子,足有半两重。搁在过去,这还不够我听完戏打赏一个小伶人的,可如今就是笔大钱了。我欣喜异常,房租已经拖欠下了,房东娘子——一个戾气十足的胖妇人正嚷着要赶我走呢,这回够再住个一半年的。这位我不记得的范钰姑娘,真是个风尘侠女啊。
举灵幡、哭丧的营生时有时无。自从母亲去后,我每天都在为糊口费心费力。从前不知道人活着就要用银子,而银子是这般难挣的。一年后,我终于交不上大杂院的房租,被赶出来了。
那是一个日光昏黄的下午,我背着青色哆罗呢包袱,来到了秦淮河靠近聚宝门的一处桥下。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到这里水流变窄,两边河滩平而宽,头顶是桥,好歹可以不受雨淋。我在河滩上铺下棕毡,准备以后便以此为家。到傍晚的时候,陆续来了几个蓬首垢面、鸠衣百结的人,是住在这里的乞丐。他们的到来提醒我,虽然我的脸和衣服暂时比他们略整洁干净些,却的的确确是同他们一样的流浪汉、乞丐了。我是乞丐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内心竟出奇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那三个乞丐显然是认识的,互相递了个眼色,站起来,三个人呈扇形向我慢慢地包抄过来,我举起了双手。他们仍向我逼来,扇形越缩越小,我举着手慢慢蹲下,捡起青色包袱抛在他们面前,他们接过去撕开来,一通疯抢,连包袱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下我是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换来他们容许我与他们共享这桥下的方寸之地。
我把我的棕毡挪得离他们远些、再远些,远得都快出离桥顶的遮蔽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怕他们,更因为我受不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夹杂着身体油汗味、食物馊味的气味。这气味我在大杂院的空气中就时时嗅到,而他们三个是五十个大杂院,太可怕。我对自己说,即使今天我也成了乞丐,可我决不允许自己身上有那种味道,绝不。再潦倒穷困,这秦淮河水总是不要钱买的,我每天洗还做不到吗。
天边一轮残月,照得几步之外的秦淮河幽幽的,水面似有一层雾气飘拂。我看着那雾气缥缈地变幻着形状,看得久了就有些眩晕,就这样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东园。我在紫檀拔步床上醒来,身上盖着杏子红妆缎面的蚕丝软被。甫一坐起,不等我挑起红绡帐,外间就有小鬟说:“公子醒了。”我坐在床边,贴身伺候的紫岚、青霭便一左一右服侍我穿上月白湘绣褂子,外罩雨过天青色云纹宝相花缂丝袍子。我眼睛看着多宝格里那些翡翠壶、缠丝玛瑙盘、蜜蜡佛像、兔毫盏……有些呆呆地出神。透过那格子,可以看见窗外正下着雾蒙蒙的雨,沾衣欲湿的。新绿叶子得了雨更加绿得盈润,同大片娇艳的杏花、莹白的梨花一起,俱笼罩在这水雾中。
丫鬟绿萼递上青盐,我草草擦了牙,便有小丫鬟用银盆盛了水来,弯腰捧着,绿萼绞了巾帕,服侍我洗脸。洗了脸,梳头的丫鬟红芍已经捧着个黄梨木匣子笑吟吟站在一旁。我摇摇头说:“先用早饭吧。不知怎的,这会儿饿得紧。”紫岚答:“公子风寒才愈,夫人吩咐今天仍以净饿为主,早饭只有白粥、腌小黄瓜干……”我等不及她说完:“我已经大好了,这样清粥小菜的还要闹到几时?照常吃,不,照午饭那样吃。”紫岚笑答:“是。”不一会儿,小丫鬟们手捧菜肴鱼贯而入,胭脂鹅脯、风腌果子狸、清蒸鲈鱼、炭烤鹿肉、芦蒿炒香干、椒油拌马兰头、酸笋小鸡汤、菊花络蛋花汤、香稻梗米饭、藕粉桂花糖糕、枣泥栗粉糕、松瓤豆沙卷……摆满一桌。我食指大动,正要举箸,突然鼻端一股强烈的油汗味混杂着酸馊味,中人欲呕,我一激灵就醒了。
借着秦淮河水的反光,我看见那个乞丐的脸就凑在我的鼻尖上,眼中一抹馋痨色鬼样淫邪的笑,他湿冷黏腻的手正往我腰间摸索,蛇一般地。我惊恐地叫一声,大力推开他,同时一跃而起,没命地向河岸上逃,身后是另外两个乞丐淫荡的大笑。
我一路狂奔,远远地逃离那座桥,几乎跑过小半个城,直跑到城墙根下才停下来,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狂呕。月亮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我的腹中本没有食物,一口口呕出的全是清水。终于呕完了,我颓然靠城墙坐下,两只冰凉的小虫子顺着脸颊爬下来,掉在地上倏忽不见,又有更多的小虫子蜿蜒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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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边疆文学》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