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八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点点娱乐场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钟山》杂志共同推出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的青年作家——董夏青青。
董夏青青:为“有意义的生活”作证
作家简介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小说和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收获》《当代》《十月》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有随笔集《胡同往事》、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紫金之星”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双年奖”等奖项。
创作成果



董夏青青部分作品书影
获奖情况
2018年
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奖;
2020年
获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
2021年
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
2022年
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2025年
获2024年度《芳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授奖词
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
年度青年佳作董夏青青《在阿吾斯奇》
《在阿吾斯奇》笔墨纯熟、举重若轻,在一个小巧的叙事空间里,徐徐打开了境内-境外、过去-现在、国家-个人、城-乡等等一系列二元对立所构造的广袤天地,精致而弘阔。小说承接着边塞战歌叙写荣光与忠诚的传统,将兄弟手足的家国情怀,同年轻战士个体精神的成长升华密切地融合在一起,细节独特而又紧致,既具有刚健的品格、盛大的气象,又萦绕着幽微细腻的抒情。
作品选读
在阿吾斯奇(节选)
文 丨董夏青青
云霭封锁了雪峰之间偶尔显露的天际远景。阴冷彻骨的北风越刮越大。靶场上掀起沙尘,落到正在一座墓地上挥动铁锹、铁铲的几个人身上。他弓起背使劲铲开沙石,刨飞的陈土打在旁边人的衣裤上嘭嘭作响。七八个人手脚不停地挖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坑深两三米的地方碰到棺材。停顿几秒,大伙放缓的动作又快起来,知道要抢在暴雨之前将遗骸装箱。
露出棺盖时,站在几米外的一家人走到近前。
这家人是埋在靶场东头这位烈士的家属。来靶场之前教导员跟他讲,上世纪七十年代连队骑乘巡逻,一个战士的马在山口甬道的雪崩中受惊。被甩下马背的战士一只脚被马镫挂住,拖行近一公里才挣脱,事后昏迷不醒,等不及送下山医治人就没了。当时连队给战士老家的民政局拍了封电报,一个月后民政局回信给连队,表示家属已知悉,并转达将孩子葬在连队的意愿。上个月,这位烈士的弟弟辗转联系到团部,说想来接大哥的遗骸回家。
开棺前,教导员松开铁锹向一旁伸出手。一个战士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小瓶酒递过去。教导员拧开盖,单膝跪地,将酒瓶高举过头顶后倒出酒来洒在棺盖上。起身时掷开瓶子,大喝一声。战士们扔下手里的家伙跟着教导员跳进坑里,上前弯腰抬起棺盖。
拾捡骨殖装箱时,烈士的弟弟跪倒在地,放声恸哭。他低头看见烈士脚上黄胶鞋的布面已经风化,橡胶鞋底还在。
阖棺前,他爬出坑外。烈士的弟弟上前将他从地上搀起。看他站稳了,松开手倒退两步,向他鞠了一躬。
雷声滚过,空气里潮乎乎的土腥味刺鼻。教导员让正准备回填土坑的战士们赶紧收队,和家属一同返回连队。
开饭时间已经过了,通讯员热了饭菜端上桌。教导员把一盘鸭架子换到他面前。
“营长,来。”教导员冲他扬了下下巴。
他摆摆手,起身盛了碗汤。
“您是这儿的营长?”烈士的弟弟问。
“忘了介绍。”教导员说这是南疆军区来指导工作的殷营长,他弟弟是咱们连队的三班长。”
“那这正好能跟兄弟见面了。”烈士的弟弟说。
“三班长现在正在总医院住院……休养好了就回来。”教导员说。
“生病了?”烈士的弟弟问。
他拿起盘子里教导员掰剩下的半块馍,没作声。
“中午你们先休息。”教导员拿给烈士的弟弟一个苹果,“下午把行李证明给你们,不然那箱子过不了安检。奎屯那边的殡仪馆也联系好了,你们到那里转车,先火化了再带回家吧。”
“教导员,听说还有个‘烈士’埋在这儿?”烈士的弟弟问。
“嗯,有。”教导员说,“一个从北京来的同志,七十年代到的克拉玛依市人武部,有段时间就在我们这儿的牧区支农。当时这边和苏联经常有矛盾,为了边界的事扯皮、闹人命。他了解情况以后说,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到争议区去,以后划定国界,再把我圈进来“。
“一九七九年的时候……”教导员说,“比你大哥再晚几年,这个叫李明秀的人就因为肝癌过世了,临走之前再次给家人交代,说务必把他埋在阿吾斯奇的双湖边上。这样国家可以拿他的墓作为一个方位物,作为边防斗争的一个证据。你们也知道,那个年代几乎没有火化的,可李明秀就是火化了以后,家属再从克拉玛依给送到这儿来。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连队派人带过去埋了,原地竖了一块石头板子。”
“那后来圈过来没有?”烈士的弟弟问。
教导员在桌上横着画了一道,说本来以前两边的实际控制线是以两个湖中间的丘陵为界,我们管南湖,北湖是人家的,之后北湖也划给我们了。二〇〇五年军区给他重修了墓,立了大理石碑。我们每回巡逻路过,战士都上前敬根烟,清明全连过去扫墓。”
“唔,真是个人物。”烈士的弟弟说。
“你也够能的。”教导员说,“当时我们想找李明秀的资料,托人去克拉玛依武装部、民政局、法院、档案馆,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愣是没档案、没记录,连张照片也没有。你哥牺牲那会儿我们就往你们老家发了封电报,没想到隔这么些年还能再找过来。”
炊事班后厨响起水声。连队军医端着饭盒走出来同他们打招呼。
“军医,来来。”教导员说,“过来吃点。”
“我吃过了,你们聊,你们慢聊。”军医把饭盒放在一张空桌上,从饭堂前门出去了。
“阿吾斯奇的军医。”教导员说,“老同志特别痴迷书法,每回写字都误了饭点。”
回到招待室,他听见沙发背后的窗户被风撞得嗡嗡作响。四月末,南疆的白天已经热起来,北疆山上还潮湿阴冷,棉被盖在身上又潮又重。这两天中午他都没睡。
上午去水房找工具时教导员拦住他,说人手真的够了。他还是过去拿了把铲子,说就算是代弟弟出力。
这两年不知说过多少回要来阿吾斯奇,可想不到有一天在这儿了,会是帮小弟收拾放在连队的被褥衣物和储藏室的行李,然后带走。
去年阿吾斯奇的雪下得早、下得多。连队自己烧锅炉,攒的煤渣子多了没地方放,入冬前就找乡里派拖拉机来运煤渣。拖拉机上山的时候没油了,驾驶员给连队打电话,说车没油了,让人快给送来。当时连队门前正好停着一辆兵团上来慰问的车,小弟一听就拿上一桶油,开着那辆皮卡去给拖拉机送。路上,小弟将皮卡车停在窄道边,跑下去找拖拉机。送完油顶着风雪往回跑时,对面驶来一辆拉粮食的大半挂车,司机没刹住,车头把皮卡车推出去十几米远,小弟当时就站在车斗后边,被撞进砌在路边的雪堆里埋住了。
上午那个人朝他鞠躬时,他第一反应是应当感恩、知足。相比那个人的兄弟,小弟至少还活着,至少将来睁开眼是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病床上。
他端起热水瓶冲了杯茶,起身拉上窗帘。这时屋门被推开,教导员走进来。
“想着你就没睡。”教导员仰倒在沙发上,歪头盯着茶杯口冒出的热气。
他将茶杯端到教导员跟前,走到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前坐下。
“我跟指导员说了,下午你跟他们一块去巡逻。到界碑看看,你弟去年刚带人上去描的字。”教导员说。
他点点头。
“你弟带的就是下午去巡逻的这个班,三班。”
“他跟我说过,三班都是他兄弟。”
“你弟天生是带兵的料,在连队很有威信。”
“是你们把他带出来了。”
“惭愧……”教导员小声说。
“中午见的那个军医……”他说,“是不是姓沈?”
“对,认识老沈?”教导员端起茶杯吹吹,抿了一口。
“听我弟说的,军医给过他很多帮助。”
“老沈确实热心。快五十岁的人了,工资比政委还高,很多事糊弄着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但是他不,连队的小孩都愿意找他,有病看病没病咨询个事,我有时候也找他,他读书多,啥都知道。”
“就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啊……”教导员放下茶杯,靠在沙发上出神。
坐在勇士车的副驾驶上向外看,雨前灰暗、阴沉的天空,已经被清澈明亮、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无垠无底的草野上闪耀着星星点点。
“营长,这是您头一回来北疆边防吗?”指导员在后座问。
“对。”他说。
“南疆那边的边防什么样?”指导员说。
“挺高的,每年上山驻训的平均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他说。
“那您出过国吗?”指导员说。
“去年夏天我们在塔吉克斯坦搞了一次联合反恐演习。”他说。
后座一阵惊叹。
“塔吉克他们强吗?”指导员凑上前,扶住副驾驶的椅背。
他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当时一个加强连从旅部机动到谢布克,再到白苏尔,从清晨一直到后半夜两点多才把车队开到塔方营区。零点多,他那辆车后座上的人都缺氧睡瘫了。驾驶员困得直点头,他在副驾上也迷糊了。到古米其帕峰脚下的一处平坦地,车开着开着就不走了。醒来时他才发现驾驶员把着方向盘也睡着了,车队的尾灯已在山腰处闪烁。
到宿营地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全队人从车上下来开始卸车。那是一块种土豆的地,干干的沙土地。
“去那边演习,他们就准备了一块空地。”他说,“第二天起床,我们先搞了一个赠送仪式,把带去的帐篷送给他们。送完领导还要我们过去指导安装,说那边的人不会搭帐篷……”
“不会搭帐篷?”一个二条兵插嘴。
“他们平常不配发帐篷。”他说,“我们刚把示范帐篷搭好,一个班的人就进来在地上高高兴兴地铺毛毡,铺完往地上一躺。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帐篷顶子都被压变形了,一问,他们也是在地上睡的。”
“那他们平时吃什么?”指导员问。
“一天两顿土豆糊煮鹰嘴豆,每个人背包里都装着烤玉米饼子。我们带了煤上去,自己煮奶茶,炊事班还做的鸡腿、牛肉、揪片子面汤……”
“怎么不买着吃?”还是这个二条兵在问。
他向后座的人解释,说塔吉克斯坦的战士看到中方的士兵抽烟,非常惊讶。在塔方,只有官衔上有一定级别的军官才抽得起香烟。在小卖部,塔方的战士一根一根地买烟,糖也是,一次买几粒装到兜里带走。中方的战士一次拿走几条烟,糖果按公斤买。演习结束时,周围离得近的小卖店几乎被买空了。他记得店里最好的威士忌是人民币一百块一瓶,一百八十块两瓶。
车厢里又一阵惊叹。
“那他们的武器呢?”指导员问。
“武器……单兵素质还行。”
“也有实战能力,强悍。”他又补充一句。
“那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指导员问。
他一时没答话,脑海里却晃动着那时的情景。
那中间某天,一个塔吉克老汉和一个穿着二道背心的女孩,牵来一头驴子卖给炊事班……
“优势?”他这才答腔,“优势不就是你吗?”
“我?”指导员说。
“指导员和教导员不就是优势?他们训练完做祷告,我们就找你们啊。”
“教导员可以,我不行……”指导员笑着说,“不过我们有军医,他是阿吾斯奇的优势。”
“快看,营长!”一个战士抱着枪站起来,头盔撞到车窗上。
他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看见几匹棕黑色的马伫立在山坡上。
“那是班长养的马!”旁边的战士摇下车窗玻璃,头伸向窗外朝着那几匹马吹口哨。
“前年和哈方会晤。”指导员说,“我们骑过去的伊犁马就像人家马的儿子,哈方拔河用的绳子也比我们的绳子粗了一倍,几场比赛我们都没占上风,后来三班长上去找他们的人单挑摔跤,摔赢了,他们才给我们鼓了一次掌。”
“那他跟你们说过,他去俄罗斯给普京表演吗?”他苦笑道。
“班长和我说过!”二条兵大喊,“班长去看了克里姆林宫,然后走总统办公室的特殊通道去的红场。”
“普京也会武功?不是跆拳道吗?”有个一年兵问道。
“普京很相信少林功夫,听说前些年,还曾把两个女儿送到少林寺学了一个多月。”他说。
小弟被送进少林寺那年,他正在高三复读。当时村里有户人家的小孩,每天不去学校,跟着小混混跑,家里管不住了就想把孩子送去少林寺的武校。小孩的父母在村里打听,问谁家小孩愿意做个伴,学费和生活费由他们家管。村支书牵了个线,带那家人找过来……
在少林寺的六年间,小弟给他写过几封信。第一封信是讲同村的那个小孩为什么回去了。小弟在信里说,他们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穿上沙袋背心、戴上沙袋绑腿就跑出去冲山。冲半个小时再回学校跑圈,一公里三分钟跑完,每天每人跑五个一公里。吃过早餐,教练会带他们去练蹿腾跳跃、拳术和器械。同村的小孩拉拉筋、压压腿还可以,下叉、下腰就不行了,老被教练拿木棍照屁股上打。打疼了他就大骂教练缺德,骂完又挨打。折腾不到俩月,同村的小孩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头三年武校学习阶段,小弟只跟着学校休寒假,每年暑假都和师兄弟在外实景演出,挣到的酬金用来抵在校期间的学费与生活费。
二〇〇九年,小弟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少林寺受邀参加第一届俄罗斯国际军乐节,普京总统亲自接见了他们。在莫斯科,小弟参观了总统办公室,还去听了一场歌剧音乐会。在红场,好多人围着他们喊:“斧头、斧头”,师兄跑过来让大伙摆动作,说这是想跟他们合影的意思。
信的后半部分,小弟提到身边很多师兄弟已开始寻求未来更好的出路。有师兄回家乡办武术培训班,有的去给企业老总当保镖。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同学去拍了电影《新少林寺》,拜入香港洪家班门下,以后待在横店当专业替身。小弟说,他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美国的签证没有到期,大师兄推荐他去曼哈顿的华人街当私人武术教练;另一份工作,也是自己比较倾向的,是和同班一个德国同学回他在巴伐利亚的老家支教。信的末尾小弟问他,到底是选美元还是欧元。
他那会儿已在南疆部队当班长,深夜趴在锅炉房的地上给小弟回信。信中写到童年时奶奶家的老屋,晚上到处是老鼠的叫声,夏天雨水大,室内的积水漫到脚脖。哥俩每天吃的面饼磨嗓子,印象中最好的一顿饭是猪油酱油热水泡煎饼。奶奶家有两只羊,每天奶奶都背着筐出去打草。有一天因高血压晕倒在地里,他们俩就在那块地旁边的土路上滚轮胎,毫不知情。
他还写道有一年春节,他和小弟一早去给长辈们磕头拜年。当时小孩磕头,一般人就给一块、两块钱,五块钱就相当多了,十块钱得是相当亲近的关系和父母有相当大的面子才会给。那一年他磕了几十个头拿到十几块压岁钱,转头让村里孩子拿一个玻璃球和一个哨子给骗走了。回到家里,奶奶问他压岁钱在哪儿,他编谎话说丢了,奶奶就叫他脱了衣服,跪在桌上。他记得头顶的墙上有块碧镜,碧镜让小弟打碎了,留下几道裂痕。罚跪的时候,他一直瞅着那几道裂痕。没过多久小弟跑回家来,拳头和脸上都挂了彩。小弟从兜里把那笔压岁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跪下给奶奶磕头,说快让我哥穿上衣服下来吧。
他在信里拉杂说了两页纸才切入正题。他说,希望小弟参军,为家庭争得荣誉。小弟练过武功、见过世面,进部队立功受奖的机会比他更多。尽管他几次想通过特种兵比武获得提干机会,现实中却总差了些运气。
信寄出后的第三个月,小弟入伍进疆。先在团里的步兵营待了几年,后被调往阿吾斯奇。
二十八号界碑与哈萨克斯坦的边防哨楼毗邻。那一带早先是苏联的地界,齐踝深的草丛里遍布铁丝绊网。车开不进去,人走进去稍不小心也会摔倒。
走过一截铺着碎石子的土路快进草滩时,指导员招呼大伙停下,各自检查裤腿和袖口是否扎紧。指导员向他解释,草丛里有一种叫草瘪子的虫,专把脑袋钻进人的肉里吸血。只要它的头钻到肉,除非拿打火机烧,否则弄不出来。
“弄不出来会怎样?”他问。
“哦吼!那一块肉都会烂掉!”二条兵叫道。
指导员拍了一下二条兵,“咬过你吗?”
“咬过我班长啊!”二条兵嚷起来。
二条兵扶着被打歪的头盔,缩着脖子从指导员身边小跑到他斜后方,调换步速慢慢地跟上他。
“报告营长,上回班长带我们来给界碑描红,他真的被咬了。”
见他没反应,二条兵沉下脸,正了正头盔。
“营长,我亲眼看见的,班长小腿那一块都烂了。”
二条兵向他描述,去年小弟带他们从界碑回到连队,正赶上澡堂开放。洗澡时,大家起哄围住二条兵,说要排队给他搓澡,因为他皮肤又嫩又白,摸上去像妹子。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听见小弟骂了一句,说他刚搓掉一只草瘪子。过了半月,小弟腿上被咬到的那一块开始红肿溃烂,到团部卫生队处理了伤口,又打了很多天消炎针才见好。
“正常。”他说,“他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伤。”
“班长说他在少林寺的时候没有买保险,有病就自己治。”
“更牛的是他把连队的二号马都治好了。”二条兵说,“那匹马他们不会骑,马鞍子绑得太松,骑久了以后把马背颠破了,就有草瘪子钻进去,生了好多蛆。当时卫生队的军医都说这匹马没救了,但是我班长不肯。他打电话去问沈军医,用盐水和强碱给这匹马清洗伤口,又找当时在连队的军医给它缝上。这匹马长伤口的时候特别痒,喜欢撞墙去蹭,我班长怕它把伤口又撞开,就搬了一个马扎坐在马厩里看着它。那匹马好了以后不让任何人骑,除了我班长。”
“待会儿去看看那匹二号马吧。”他说。
“班长下山的那天晚上二号就跑了。有牧民在山里看到过,说它一直在疯跑。”
二条兵说罢从他身旁跑开,冲向界碑下的一块芦苇滩地。
界碑立在紧邻铁丝网的一个小土包上,坡下围着一片比人高的芦苇,地下水汩汩向外冒。
他跟在战士们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断续听见战士们讲去年在前哨点遇到跑过来躲雨的哈方军人,两边的人都把枪坐在屁股底下,一起吃泡面……各说各的语言,各打各的比画……又说到小弟在前哨点杀鸡,先砍一刀,那只鸡闭上眼不动了,刚把刀一放,那只鸡跳起来就跑。小弟追上去补了一刀,那只鸡还在跑。小弟干脆扔下刀抄起一根棍子去追......
太阳当空,界碑上新描的红色字眼看起来醒目极了。哈方一辆吉普车从铁丝网另一侧疾驶而过,战士们纷纷看向西北方向,低声讨论那边的暗堡里是否有人正在盯梢。这时有人在旁喊了一句,大家紧张地看过去,一个战士蹲在草丛边,拎起一个东西。
“这有一个快递袋!”战士说。
“哦吼!有地址吗?”二条兵三两步跳过去。
大伙陆续围上前,捏着那个灰色的塑料袋互相传看,窃窃私语。
他站在界碑前向四周远望,阳光在光滑舒缓的大地上流泻。即将栽种新作物的大片黑土刚刚犁过,有雨水未及冲净的耙痕。他跟指导员打声招呼,转身从来时登上界碑的另一边侧路往下走。
高大的榆树投下阴凉,水声冲掉了野蝇的嗡嗡声。他目送眼前这道铁丝网向前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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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