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相继,代有人才。taptap下载的游戏始终将新生文学人才培养作为重点工作。作为重要培育阵地之一,江苏文学院长期关注文学新生力量,致力于发掘文学新苗、扶持创作新锐、搭建展示平台。自7月起,本栏目将陆续推出十二位省作协第十五届签约作家,并特邀十二位青年批评家组成观察团,深度展开文本细读与创作点评。希望通过这一栏目的持续推出,让更多人听见鲜活多元的文学新声。

杜峤,2000年生于江苏南京,小说见于《当代》《钟山》《天涯》《西湖》《作品》《长城》等刊,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及多种年选选载。入选江苏省作协第十五届签约作家,入选鲁迅文学院第48期高研班,江苏文学院第十二期、十三期青年作家读书班,第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入选2024收获文学榜,获《当代》“2024年度青年作家”、未来文学家大奖、第四届凤凰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等。“唉!”厂牌成员。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
创作谈
飞扬与沉降,轻逸又滞重
文 | 杜峤
古今对峙的小说,源头自然是《尤利西斯》,后继者有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米亚·科托的《梦游之地》等等。我被这种如神殿般宏伟又如漩涡般不稳定的迷人结构所吸引,便生出踵武前贤之心。关于如何让两个时空各具合理性及张力又能彼此互动,我做过不同尝试。写过跨越百年的家族传承(《西湖》2024年第1期的《惊鹿记》),写过当代学者对《红楼梦》及苏轼的摹想(《作品》2023年第10期的《照相记》),也写过以大唐为背景的套层结构游戏(《作家天地》2021年第11期的《诗人之于花瓣》)。在这个系列的尝试中,《十万嬉皮》是我最用力、也最满意的一篇。于我而言,这算是一个新尝试——前后在情节上并无直接关系(仅以那句名为“小自”的逃逸的诗句作为纽带),但在精神上又遥相呼应。我不想做《尤利西斯》式的史诗英雄之崇高与现代市民之卑劣的指向性那么鲜明的对比,而希望异代的互文在更多的维度实现,比如“自由”在不同时代的命运。我想严肃小说应当提供一个容纳多种答案多种力量的广阔空间。飞扬与沉降共存,轻逸与滞重同在。我希望两个部分各自成立,各自旋转,各自振响。既歧异又共振,既相遥又相傍,“正如南北之两极,抑或昼夜之日月”。第一部分的灵感来自于我考研复习俄国浪漫主义文学时看到的一则轶闻:普希金写于决斗前五个月的绝笔诗《纪念碑》,死后被刻在其纪念碑上,但那句“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自由”被茹科夫斯基删改了。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小说感的素材。虚构由此开展。第二部分的出发点则是我的个人意趣。我一直想写我爱的这群嘻哈歌手。时而迫不及待,时而又告诫自己不应这么早下笔。一旦下笔,就必须真诚十倍。决定把万青的歌名借过来当名字时,我想,这是个大词,大词有大词的张力,但也绝对需要警惕,稍不留神就会写得傲慢。写第二部分时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能虚浮,不能笼统,要具体,要本色当行。我最终用了个笨办法:塞了大量与嘻哈相关的细节进去。我觉得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嬉皮士,也觉得他们特像波拉尼奥笔下的那群青年(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又把《重返暗夜》重读了一遍,又想流泪又想呼喊,在这种情绪的涌动中完成了它)。这是我必须要写的一个小说,是我二十岁焕赫心气的凝聚与爆发。随着年龄愈增,每个写作者或许都会不可逆转地变得更成熟、更均衡、更从容。但少年时代的作品无法替代。我想我会永远珍视它。

李桂玲,文学博士,辽宁文学院对外交流部主任,《当代作家评论》副主编。出版专著《莫言文学年谱》,撰写文章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汇报》《扬子江评论》《香港文学》等报刊。主持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省级社科研究项目多项。获“全国文学报刊联盟优秀编辑奖·骨干文学编辑奖”、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等。
杜峤的时间切割术
文 | 李桂玲
文学写作总关乎意料之外的“奇”与“险”,而挣脱传统的束缚,开辟新的疆土,又是头角峥嵘的青年写作者共同的追求,两者合力,也便造就了杜峤作品的奇崛与突破。读过《惊鹿记》的印象是青春有肆意挥洒的想象力与不竭的冲劲,像惊惧的鹿,四处乱撞。读过《永年》,又在追求少年老成的文字间隙里,看到了得传统滋养又要一劲地砸碎传统的不羁。读过《十万嬉皮》终于明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的不甘与自勉、告别与纪念。杜峤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时间的感悟、掌控与呈现,正如手握利刃的时间猎人,将捕获的时间切割、配比、重新组合,化为难以言喻的崭新物象。
相斥相吸的时空营构
一个对时间敏感的人,能将时间感详尽描绘。一篇具有时间构设意图的小说,能够巧妙地呈现作者对时间的把控力。在杜峤的小说结构中,时空交错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也恰恰是时空交错,成为其构造独特时间感的重要手段。如《惊鹿记》中的叙述视角,从全知视角到当代人韩天然视角,再到惊鹿寺住持露生视角,又回到韩天然视角,中间还多次以日记的第一人称形式插入住持露生及其俗家弟子阿福的叙述。这种叙述视角的频繁转换在《永年》《十万嬉皮》等作品中亦多见,或可视为杜峤小说技法的重要特征之一。这种叙述视角的转换,形成了同一叙述框架内不同时空的叙事闪回,造成不同时空中人物命运轨迹的重叠交错。或者说,产生了同一个故事多种讲法的奇幻叙事效果。这种对小说技艺的有意磨炼与创新尝试,或可成为今后杜峤小说技艺精进的有力助推和标志。
《惊鹿记》中靠写故事为生的韩天然,总感觉写的东西差一口气,故而找到退休电影“名导”指点迷津。“名导”送给迷茫的韩天然的那句:“如果一个情境,以你的才思,想破脑袋也没办法写,那大概就有点劲儿。”也成为杜峤结构《惊鹿记》的指引。《惊鹿记》结尾处,作者借韩天然之口,再次提起“名导”那句难懂的话,而此时的韩天然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个自己想破脑袋也写不出来的情景,“为了分分合合、不知为何不让我碰她的女友,像个土夫子在林外传来的人声喧沸中奋力砸击一块坚逾金铁的泥地,这情境我真是他妈的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小说也于此处戛然而止,以一串佛珠的幻化做结,虚空处实写,实在处虚描,“奇”与“险”的意味油然而生。这不能不说是“在写小说中实验,在实验中写小说”的大胆之举,这也是只属于杜峤的一场时间切割实验。
语言流的挑剔与倾泻而下
语言风格是一个作家的行世标签,往往从创作起始便难有更改。杜峤注重小说语言的质感,他对小说语言的筛选与锤炼或得自天然的语感,或得自幼时所读文字的启蒙,年纪轻轻却文风老辣,摒除了少年气与学生腔。仅以目前可见的作品来说,其语言风格已初露锋芒。以《永年》为例,全篇行文充满古词、古意、古象,文中常见四字一句,佶屈聱牙,却古意盎然。小说对中国传统书法、篆刻技艺的各类专用词汇不吝呈现。令人惊叹于作者对这些专业技艺的熟稔。但问题也在于,一旦过分注重对某种语感的追逐与营造,也会出现词句堆叠与词意艰涩的问题,危害情节意象的连贯性,产生跳脱感,造成阅读障碍。在语言方面的磨炼应该是小说家一生的修为,相信杜峤也终将从“险绝奇崛复归平正圆融”吧,毕竟青春正盛的年纪,一切语言的冒险还在路上。
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生涩意绪不同,杜峤有着不符年龄的沉郁之气。他要在小说中写出一种“沉晦的悲意”,要探究非他之年龄所能体会到的历尽沧桑的悲意,这种孤勇并非所有青年作家都敢尝试。而这一探索也以情节结构设置的奇崛与语言的繁丽复古并辔而行,呈现在他的文学追求中。正如他在《十万嬉皮》创作谈中所说,他希望异代的互文在更多的维度实现,希望严肃小说能提供一个容纳多种答案多种力量的广阔空间,在呈现轻逸时,不避滞重,在写出沉降时,更写飞扬。对小说空间的探索与试错,对小说语言的捕捉与打磨,应该会呈现在杜峤今后更多的作品中,但相信总有一股坚定的力量,推动他向着心中完美的小说一步步迈进。
作品选读
十万嬉皮(节选)
文 | 杜峤
Ⅰ
我们都知道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于那场彼得堡近郊的黑溪决斗。决斗信号发出后,二人垂枪于腰侧,进行了长达数分钟的对峙。这是不成文的默契,因为谁也不想率先开枪。先手一旦打空,便唯有任人宰割。对峙过程中,法裔宪兵队长丹特士注意到一个细节:普希金的双唇在轻微翕动。最初他以为是咒骂,但随即又否定。普希金站在三十五米外,看不清细微神情,但面容似是肃然的。于是丹特士判断他在祈祷,心中凛然:普希金真动了杀心。或许自己不该骚扰他的妻子娜塔莉亚,更不该娶他的妻姐叶卡捷琳娜——普希金的嫉恨多半来自后者。随着无声的祷念,普希金的形躯似乎在肉眼可捕的范畴之外蓬勃盛起,影子也变得愈来愈深邃、愈来愈魁伟。很快他大脚趾的胼胝层都要高过自己了,丹特士暗想,不能再等。抬枪瞄准时,那种目不可见的蓄势却突然停止了。他看到普希金神色大变,在数十秒的时间里,诗人一动不动,似乎经历了肃穆、狠戾、惶惑、震怒、枯悴等数般状态。丹特士畏缩起来,这是否是惑人耳目的花招?他侧身缓步向左前方移动,双手握枪横于胁下,待普希金抬臂便欲快速左右横移,以期扰乱瞄准,迫使其匆忙射击,失去准头。但普希金全无射击之意。诗人斜肩走来,似乎失去重量,而手枪是枚秤砣,将他身体压向右侧。他毫不停歇,无窒碍地踏过禁界线。丹特士不得不举枪瞄准。当他们相距二十米时,丹特士看清了普希金的眼睛,两枚黑曜石,全无生气。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漠视与侮辱,于是扣下扳机。普希金腹部中弹后应声倒地。剧痛使他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勉强开了自己的一枪,正中丹特士胸前一颗铜纽扣,随即休克。助手丹扎斯将其拖上雪橇,拉回家中。两日之后,1837年1月29日14时45分59秒,普希金握紧老师、挚友、信徒茹科夫斯基的手,死了。
逝者已矣,我们得关心活着的人呐。茹科夫斯基死了学生、死了至交、死了上帝,可谓悲恸之至。但我们觉得这种悲恸本质上并非源自普希金的死亡本身,而是普希金没按他预想的方式去死。这种揣测有些卑鄙,但事实十之八九就是这样,即使茹科夫斯基不愿承认。退一步吧,我们给茹科夫斯基留些尊严,换种说法:他一生忠于普希金,也忠于那个关于普希金的死亡预见。但如果要二者择一,那一定会是后者。
茹科夫斯基在皇村学校第五幢灰白色校舍下第一次见到普希金时——记忆中那个精灵尖耳隐没于栗色鬈发、面色时而黧黑时而苍白、身材如同短笛的十五岁少年挥手一笑——就预感到他的死亡。透过一个少年的笑容窥见死亡,多残忍、多痛苦的事。二十年来,每当茹科夫斯基注视普希金几乎从未改变的脸孔,这种负罪感就会重新升起。而普希金一无所知,一如既往地对正在行进的现实葆有近乎狂妄的信心。他似乎永远矫捷、暴躁、拥有与旧日告别及一跃而起的能力。茹科夫斯基艳羡得要命,他是寄身旧时光的老遗民。那次初见以及裹挟着它的一切细节,核雕般的、深渊般的、万花筒般的,初夏白亮的巨大太阳,少年诗人瞳孔反光中跑跳的其他少年,介于被天风吹落与被二人泠泠讽诵声震落之间的嫩黄色花楸叶,对茹科夫斯基来说,就像是万物之源。那一日,茹科夫斯基瀑布般倾吐对普希金的激赏,动情哦吟在自己主编的《欧洲通报》上头条发表的《致诗友》,已经全然顾不上文坛盟主应有的从容矜持。普希金最初轻拍手腕应和,第三个诗节时也加入进来。最后,少年诗人告诉他自己要去上剑术课了,向他告别。他凝视普希金的背影,觉得他的脚步都带有某种韵律,仿佛一边迈足一边诵诗。当背影即将消失时,少年回首向他挥手一笑。茹科夫斯基被一道磐石般、烁电般的预感击中——在鼎盛之年,普希金会因诗歌而死。不是为诗歌而死,而是因诗歌而死。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如凛然蹈火的飞蛾,而后者是无辜罹祸的衰咖。随后,茹科夫斯基感到自己作为诗人的灵觉与伟力正被这一预感迅速耗损,预感愈确凿、愈强韧,自己也就愈庸俗、愈羸弱。最终他将被它紧紧攫住,余生成为普希金的附庸与仆从。
一直以来,茹科夫斯基从未将死亡预见告知普希金本人。事实上也无从开口,难道劝诫他再勿写诗吗?每次见到普希金,茹科夫斯基只重重拍他肩膀,说:谨言慎行,我的少年。他了解普希金就像了解自己的指纹,断定这孩子定会得祸于不受束缚的激烈言行。他的忧患逐步加深:普希金广结十二月党人,《自由颂》成为起义军精神旗帜,被亚历山大二世流放到米哈伊诺斯克村,新沙皇尼古拉加冕后亲自担任其文章审查官。茹科夫斯基摹想普希金的死因:因一首狂诞而出格的诗触怒沙皇,被冠以捏造的罪名下狱处死。这种死法的可能性日益增长,逐渐遮盖并驱逐了其他任何死法,茹科夫斯基也逐渐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对它的预防与挽救。他以帝师身份在宫廷中左右逢源,甚至与每位侍卫称兄道弟,以求未来事发时能第一时间知悉详情并觐见求情。此外,他向普希金下达严肃通牒:在把诗稿交付沙皇审阅前,必须先予他过目。他郑重其事地恫吓普希金:这承载着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尊重,否则我们数十年情谊就一刀两断。
这恫吓苍白之至,我们知道,茹科夫斯基知道,普希金当然也知道。他不戳破,但深知茹科夫斯基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像公牛或火球,没人能阻挡他,也没人能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片刻。普希金每次如约将诗稿交给他的老师,就像寄信安抚远在故乡的年迈父执。茹科夫斯基很受用,于是更加废寝忘食地读普希金的诗稿。我们曾偷窥过他的梦境,那是片湖蓝色的浩瀚星空,我们飞到近前,那些湖蓝色惊叫着四散逃遁,眼前只剩空白,返程时我们忍不住回望,发现湖蓝色族群又若无其事地重现。就像掬起一捧海水,再怎么看都是透明的,放生回去,又像变色龙般蓝回来。是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与掬水喝的口渴小孩并无二致。我们深入夜空,感觉到浸入某种不同的介质,如同置身看不见的浓雾中。不知道又往前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看到星星。它们每一颗都巨大得像我们最渴望的躯壳,那时我们还是少年,以巨硕为美。我们欣喜若狂地散开,跑向那些亘古存在、运转不息的伟大球体。但真正触摸到它们时才惊觉:它们并非球体,而是一个个旋转的字母,因为转速太疾,像是星球。我们只蜻蜓点水地触一下,就被字母的一角击中,弹出数十米。爬起来时,我们看见了一个蚂蚁或风筝一样的人,侧头细看,是茹科夫斯基,他整个人飘在风中,脸被吹得枯瘪如骷髅,胡子被反掀起来,覆住口鼻双眼。他一手艰难地攀住字母的拐角,一手持一柄铁锥,伺机向字母砸击。他的身体附着在高速旋转的字母上,逐渐融成星球的一部分。当适应在风中生活后,字母于他已然静止,锤击也渐渐具备韵律与美感。我们看得目眩神驰,便齐声问道:“茹科夫斯基啊!你所行何事?”他看不见我们,却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不假思索答道:“我在改诗!”声音从四面传来,在无形的空间壁之间反弹折射,经久不息。这时我们才发现,每颗星球上都攀着一个茹科夫斯基,千手同挥,千口同声,一般坚毅、严谨而悲壮。我们被他化身千亿的本领所震慑,踉跄跌出了他的梦境。那次偷窥使我们明白,茹科夫斯基是以普罗米修斯的苦修心态雕琢诗稿的每一字的,他字斟句酌,删改任何有可能为普希金带来灾祸的诗句,将“残暴”改为“雄健”,将“奴役”改为“润泽”,将“匍匐”改为“熟睡”,将“抗争”改为“奋斗”。继而呈给沙皇,沙皇读下数行,抬眼皮觑觑他。他便从普希金的近况与逸行中拈出些无关紧要的,凑近绒毛大耳,压下低哑嗓音,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力求沙皇咧一咧白松针叶样的嘴唇。他坚信自己并非篡叛,而是救难。但普希金早有防备,每次交稿之前,他都会将新诗用法语誊写一份,交给锁上贞操带的娜塔莉亚保管。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啊,这两人夫妻般相互掣肘、博弈、挂念,普希金是时而温情时而浪荡的情夫,茹科夫斯基则是明察秋毫、理直气壮的妒妇。他们维持着彼此的引力与斥力,有时竟感觉乐在其中,似乎悲局的云翳已然散去。但我们睁开全视之眼,看到老鸦涎水般的不祥预兆已经浮现。
普希金迷上了决斗。
茹科夫斯基不以为意。他知道,普希金绝非世人印象中芦苇一样的文弱诗人,相反,是个冷峻到残酷的高明枪手。像柄匕首,随时准备飞刺而出。决斗带来的肌肉紧绷后一往无前的释放感,比普希金与娜塔莉亚、妻姐叶卡捷琳娜及其他情妇的性爱强烈百倍。在某种程度上,是决斗使他永葆青春。茹科夫斯基数次劝诫无果,也就不再勉强。一则他相信普希金既然会死于诗歌,就不会死于子弹。这二者一文一武,相去千里。二则普希金未尝败绩的枪术也几乎打消了这种顾虑。所以,黑溪决斗当日,茹科夫斯基正在地下室批阅普希金的新稿。斗室几如囚室,四壁与铁门厚达一俄尺三俄寸,里面产妇临盆外面也寂阒如死。茹科夫斯基放声朗诵,诗句撞开唇舌,喷薄而出。他在壮年就掉光牙齿,舌头僵木,便是因为这样不惜损身的激情。那些句子腾跃而起,刺击四面铁壁,发出锵金般的铮铮声,完全想象不出它们最初从普希金齿间滑出的驯顺模样。这是最后一首诗,当然,普希金写它时、茹科夫斯基读它时都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以为它只是一级台阶、一截跳板、一个与兄姊们并无不同的婴儿。但事实上,它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不凡:它生于普希金与娜塔莉亚关系濒临破裂的罅隙之中,故此并没有一份由娜塔莉亚保管的孪生法文备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更何况,幺子就是幺子,殊宠与生俱来。它不仅继承了父兄的遗志,也承荷了身后无数胎死腹中的弟妹之精魂。它比任何同侪都要跳脱、执拗、铿锵。这一点茹科夫斯基已有体会,但依然低估了它。他只是感慨自己愈加朽老了,却不知道即使全盛之身也难以钳制这幼虎的锋芒。它的父亲给它取名《纪念碑》。在这首诗中,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夐绝尘寰的通天纪念碑,它的基座是1832年彼得堡冬宫广场上大兴土木建造的沙皇亚历山大纪念碑,碑体是由历代沙皇的金冠熔炼重铸而成,镶以从王座上切割下的玉髓、尖晶石、珐琅、黄玉、印度珍珠、红蓝绿宝石。碑文是他所有的诗句,它们生而如此般悬浮缠绕在碑体周围,瞬息万变,永不静息,犹如晨曦中半梦半醒的少女嘴唇绒毛上的一层金晕。批阅的过程也是攀爬的过程,穷数月之功,茹科夫斯基离碑顶仅剩一臂之遥,一旦回头俯瞰,便会失手坠入翻腾的云涛中。这首诗一共四个诗节,茹科夫斯基已将一、二、四诗节批阅删改完成,唯独第三诗节颇为棘手,整整花去三月时间。而时至此日,他已经站在最后一句面前。它是:
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
他凝视它,陷入它,环抱它,亲吻它,笃信它。最后,他把那个深爱它的自己一锥击毙。怀着犹大般的罪疚挥锥凿击,完成前所未有的僭越——此前他只改动个别敏感词汇,而这一次,他不再面对个体的星球,而是由它们连结而成的星系。他将整句诗改铸为:
我对人民有益,因为我诗句精美的鸣动。
诗成之后,茹科夫斯基力竭晕厥,醒来发现一臂之厚的铁门竟破出一个大洞,破口铁茬外翻,极不规则,内壁如恶犬口腔利齿差互,不似人力所为。他回到桌旁,却发现诗稿散落一地,最后一张页尾有排锯齿状空缺,似被剜出。近旁有碎裂的纸屑,他展平拼接起来,竟是自己涂改而成的那层薄薄的“我对人民有益,因为我诗句精美的鸣动。”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人何物才能这样鲁莽地洞穿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又趁他昏厥时剥走那句可能为普希金带来祸端的诗句?他第一时间想到皇室,于是命忠仆守住地下室,自己准备即刻入宫。对正赴决斗的普希金,茹科夫斯基毫不挂心,他相信,在最终的死亡到来之前,普希金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我们彼时也相信,甚至比茹科夫斯基更笃定。我们相信,即使到一切都不可为的时刻,只要普希金默念诗句走去,大海都会分出一条旱路,高山都会劈开一条裂谷。这并非浪漫化的形容。伟大诗人的愿力无坚不摧,这是孕育他的黄金时代所降下的恩赐。这种恩赐崇大而隐秘,只有诗人本人能隐约感知到。他最初发现这一禀赋是出于本能与巧合,随即像古代巫师一样,虔诚地寻找自身行为活动与世界运行法则之间微不可察的联系,从而渐渐掌握影响事件走向或自身命运的规律。最确凿的印证是在十七岁,他拿叔叔汉尼拔试刃,在舞会上以少女罗莎科娃为由挑衅,扮作怒发冲冠的痴情少年,将皮手套重重砸在汉尼拔傲兀的驼峰鼻上。叔叔怒不可遏,当即应下决斗。三天后普希金提前来到约定地点,一片草势衰颓的牧场,沉静地默诵自己的新作《心愿》。这诗很短,缓声念完不过一分钟。最后两句是:爱情的折磨弥足珍贵——即使被折磨致死,也请让我死于爱情。念完之后,他几乎深信了自己是为了那个雏鹿鹿角般的少女罗莎科娃而与叔叔以命相搏。数分钟后,汉尼拔失魂落魄地赶来,照面便跌跪下去,亲吻少年诗人的膝盖。最后,宽宥与仁爱使诗人与叔叔紧紧拥抱。气喘如牛的族人赶来后惊掉下颚,他们一路上苦劝无果,几乎已经开始摹想叔侄一方死亡或同归于尽的可怖情景,直到那个刚愎自用的中年贵族蓦地失心疯般向牧场奔去。处女决斗之后,普希金所向披靡。他已谙知密谛:只要念诵与所行之事相和的诗作走上前去,幸运之神就会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此后数十次决斗中,或是对手不战而颓,或是子弹出膛后离奇地偏离轨道,这时诗人往往放弃自己的那次开枪机会,显示出令人心折的胸怀气度,耶稣般向忏悔恸哭的失败者走去,轻拍他们肩膀。
此类秘辛普希金从未向人倾吐,即使对茹科夫斯基。他一张口,就有严冬之风、厚云投下的影翳与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塞住他的嘴,绑住他的舌头。它们都是轻柔且善意的,因为诗人若真的无窒碍地说与世人听,那么黄金时代也会即刻收回祂的恩赐。故此,茹科夫斯基长久地与我们站在一边山崖上,我们都永远爱着普希金,但也永远难以预测望远镜镜头中他的行止。诗人如何在遭拒数次后一举俘获莫斯科第一美人娜塔莉亚的芳心?又如何在对沙皇肆言“当日我若在彼得堡,必定站在十月党诸友之间”后仍能全身而退?茹科夫斯基啊,我们不能回答你,你只能理解为诗人烈日般的个人魅力作用了。
忠诚的茹科夫斯基始终蒙在鼓里。他以为普希金被厄运扼住双脚,却不知道最致命的厄运正是他自己。我们曾考虑是否要派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去梦中告诉他真相。思来想去,莫衷一是。我们看茹科夫斯基劳苦了一辈子,都想让他花白鬃毛下的鳄鱼皮嘴唇露出解脱的微笑。但洋甘菊的清冽异香自己心肠太软,它说,风中之烛,难禁摧折。我们说,那也不能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一无所知比罪疚至死更可悲。更何况,若他得知自己的预感并未误谬,或许就喜忧参半了。最终我们取了个折中的方法,最残酷的任务——重述1837年2月10日普希金的死亡决斗——交给刚加入不久我们的新成员,即那枚法籍宪兵队长丹特士手枪中射出的罪恶铅弹的弹片。它穿透普希金的腹部,在诗人的小肠殢留两天后被医生取出,浸足了金澄澄血液,现在还颤抖得像只苏醒于冰层之下的西比利亚花栗鼠(一半因为惊惧,一半因为兴奋)。它将在梦中击中茹科夫斯基的胸膛,将浑身金色血滴带入其心脏,那一瞬间,老诗人就什么都明白了。而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则负责较温和的部分——去梦中告知茹科夫斯基当日他晕厥后的情景(似乎也并不温和,但以洋甘菊的清冽异香的性子,大概会说得委婉些)。
罪恶弹片:黑溪的白桦长势稀疏,像少年初次梦遗后几周内窜出的孱弱胡茬,绝非歌谣中可以予男女幽期以障蔽的密林。丹特士授意助手阿尔夏克与丹扎斯协商时最好挑块密林,二人于森木掩翳下各开一枪,惊飞林鸟,铅弹嵌入某棵木干。然后走到林外,和平握手,既遏止流言,又保全声誉。但丹扎斯拒绝了,定下白桦林中央的这片空地。于是丹特士冷下心,准备死战。以我对他有限的了解,他不怕死,至少不惮因决斗而死。漂泊异国的浪子,几无牵挂,只担心新婚妻子。但即使自己被射杀,叶卡捷琳娜也会被普希金照顾得很好。所以,决斗当天,丹特士虽然谨慎,但总体来说比较平静。正如他对待生命的态度:生虽可乐,死亦无伤。那天日落时,天色暗沉,雪时下时停,我们先到,丹特士轻轻跑跳,将皮手套摘下,将手指蜷在口鼻前哈气,以防冻僵。普希金二人的雪橇是卡着约定时间到的。丹特士看彼方似乎无意交谈,就直接退至禁戒线后,等待开始讯号。决斗开始后,丹特士把枪管横起,光从枪口射进来,我得以看到普希金。他出乎意料地年轻,而且正随着双唇的念诵越来越年轻,那几乎是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的青春。皱纹如湖面进入静夜,瞳仁像火星迸出壁炉。我辨别出来,他在念“诗”。 我诞生之初,我的父亲,《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制枪大师列帕扎之子小列帕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将刺杀一个诗人”。我问他什么叫“诗人”,什么叫“诗”。他让我回想自己从铅液熔铸成型时痛苦而恢弘的一刻,回想与我同脉连心的胞兄们在千里之外射出枪膛的一瞬,他说这些时刻与“诗”的共性在于:难以言喻,但一旦遇到它,你就会确凿地感到生命已默然产生或微小或巨大的生长。接着他割破手指,落一滴血在我身上,我不自主地扭动着吮尽了。他说,我造枪铸弹一辈子,就等这场刺杀。当你进入普希金的身体,我的血滴会与其血肉在高温与混沌中交媾,万里之外,我会即刻心悸而死,但死前一瞬能体会到普希金的痛楚与绝望。对血债无数的制枪师来说,这是最崇高的死法,几乎能抵偿生前一切罪孽。所以啊,最初我罪疚欲死,但后来竟然有些跃跃欲试,我将杀死诗人,同时杀死父亲,这是何等壮举!当诗句响起时,我感到自己再非刹那前的旧我,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一方面,殊绝常人的敏锐五感将每一个青铜般的音节掷到我耳旁,生而有灵的禀赋令我为之振奋、欢跃、律动;另一方面,我嗜血的本性感到暴躁、颓靡、畏缩——在诗的涌动中,普希金将所向披靡。在今天,他将曾遭罹的一切苦难与困厄、一切反抗与呐喊、一切意欲撼落两代沙皇头颅后巨大光晕的决心,都灌注到这场诵念中,一齐压向沙皇的精神使者——可怜的、木然的丹特士。
他层叠的、无所不在的声音念:
我自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
芳草绝迹,在所有延伸向它的石径
它头颅向天
耸峙于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永眠——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
将比我生命之火的余烬活得更久长,拔身于朽亡的循环——
我将永远光荣,只要还有一个诗人
活在月华下的世界上
我的诗名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它所有的子民,都说着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恣的斯拉夫人的子嗣,是芬兰人,
以及蛮獠般不辨智愚的通古斯人
和原野上的远朋——卡尔美克人
我永愿吻他们的额
因为我曾用我的诗歌,唤起人们的善心
在这——
他就顿在这里,神色大变,我涉世不深,对人类的情绪了解不多,只觉得他像是失去自己的名字。他嘴唇翻动,舌头颤抖,但发不出声音。于是我醒悟过来:他忘了自己的诗。黄金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像个滑稽而羸弱的哑巴。随即他走来,失魂落魄,像个癫痫患者,或一缕烟。我不再有任何顾虑,我想身后的丹特士也一样。片刻之后,他扣动扳机,我射向普希金。
洋甘菊的清冽异香:茹科夫斯基呀,你就当这是一个梦——这本就是个梦,对吧?你不是一直怀疑那天是皇室爪牙入室掳走了那句“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吗?其实呀,你错怪了他们,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坏种,但这件事上,他们力有未逮。是小自自己跑出去的——我就称呼“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为“小自”啦。它真美呵,从诗稿上腾跃而起,冲破了覆盖其上的篡伪品,将其粉碎为落雪般的纸屑。它在旧居上空盘旋三圈,向沉稳而有失激烈的同胞们告别——它们假装平静,心中却羞惭欲死、妒火中烧。随后,它像蜂鸟穿透雨帘般穿过了铁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在它消失的那一瞬,我惊觉自己爱上了它,但为时已晚。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几个月,或十几个月,我就会被吹散,弥漫空中),我们全世界的兄弟姐妹都传讯说未见过它的芳踪,或许见过,但它太快,他们就会以为只是轻逸之风或流溢之光,一晃神就忘了它。但我永不会忘,小自,这位履空如蜂鸟的诗句,在完成与我的一面之缘后,就利落地冲出普希金传奇的终章。普希金只是孕育它的子宫,是它生命长旅的肇端。而死亡是他们之间最坚韧的维系,也是最庄重的诀别。在此之后,它便幡然背叛自己坐不垂堂的贵族血统,与自己的影子(世上唯一能勉强追逐它的事物)一前一后游历万乡。他们从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对垒军阵前轻掠而过,作别圣埃萨大教堂穹顶那只正在以永恒般的静止(一种极缓的、不可眼见的速度)化身虚无的双头鹰,刺破十万佛国中央通天塔广播台漫天花雨般播撒的气泡音梵呗,将从唐人辞句中撷取的三粒恒沙撒入一《Cyberpunk2077》莫克斯帮街头小子玩家扣动扳机前的眼睑里,留给他一个念头:我必须与现实决裂。在漫长的旅途中,影子也有它八分风神。到1937年,苏联政府会在莫斯科市中心的普希金广场中央铸建普希金纪念碑,他们要碑上锲刻的诗句归以完璧。他们找到你的孙子帕维特恩,搜寻他从血脉中承袭的模糊记忆,发现了小自的踪影。他们从未妄图羁束小自,只想留住它的影子。但影子没望他们一眼。他们想把“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锲于碑上,但一旦锲下最后一个字母,第一个字母就会消失,即使从最后一个字母倒着刻也同样。也没有人能完整地写下这句诗,笔迹像刀痕一样消失,若写下倒文置于镜中,或反刻印章钤于纸上,则镜碎纸燃,祸及他物。他们自然也无法念出来,舌头在最后一个音节处僵硬如石,三日方愈。小自已经全然从世人的语言集合中逃遁出去了,它在尘寰的踪迹已了然无痕。等到我死了,你死了,我们都死了,我们的血嗣也死了,它就会获得完整的自由——你知道啊,只要有一个人尚未遗忘它,它就无法飞至无人之境。它已逃脱了时间与空间的缉擒,记忆是它最后的羁绊。它没有辜负身躯中的“自由”二字,从未让什么人捕获过,即使是它的生父普希金。我来告诉你这一切,是希望你不要太过沉痛,你误杀了一个罅隙中艰难蠕动的诗人,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释放了一个身如天籁的生命。你是小自素昧平生的教父,你伪制赝品,却正成解蔽之效。赝者如镜,使它诞生我识,启蒙灵智。如果怀些私心,你可以将小自看作普希金遗存于世的欲望具象与灵魂之火,即使它已经庄重地与普希金诀别,有如僧侣自誓与家人割断迢迢不绝的俗缘。但他们相隔愈远,在某种程度上就愈加肖似,甚至相为表里、互作印证。正如南北之两极,抑或昼夜之日月。他们所共有的自由呈现某个沉静的恒值,普希金承荷的瞻颂与纪念愈多,愈加沉重滞缓,小自受到的寻觅与召唤就愈稀薄,也就愈加轻盈自由。在你的襄助下,普希金以身祭献完成了黄金时代最险峭高峻的文学迁跃:写出比诗人自身更自由的诗句。
(原文发表于《天涯》2024年第1期)